下水道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粪便、腐肉和化学物质的恶臭。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只有远处偶尔透下来的检修井盖缝隙的光，或者神秘引路人手中那盏极其昏暗的油灯，能提供一点点微弱的光明。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不知名的污秽，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巨大的老鼠毫不怕人地从脚边蹿过，发出吱吱的叫声。
引路人——那个浑身污垢、沉默寡言的男人——对这片地下迷宫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他架着几乎虚脱、浑身冰冷、伤口刺痛的萧之山，在错综复杂、岔路无数的管道中快速穿行，巧妙地避开主流通道，专走那些废弃的、狭窄的支线。
萧之山的意识在寒冷、疼痛和恶臭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无法判断这个男人的身份。是地下党？是“渔夫”组织残留的暗线？还是一个纯粹出于同情心或者拿钱办事的下水道清理工？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只能将全部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这沉默的引领之上。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地下失去了意义。引路人终于在一个相对干燥、堆放着一些废弃工具和杂物的岔洞角落里停了下来。这里空气稍微好一点，隐约能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模糊的城市噪音——电车声、叫卖声。
引路人从杂物堆里翻出半瓶不知名的劣质烧酒，粗暴地示意萧之山喝下去驱寒，又拿出一点黑乎乎的、像是干粮的东西塞给他。然后，他用自己的脏衣服撕成的布条，简单地帮萧之山处理了一下身上比较深的伤口，动作粗糙但有效。
做完这一切，引路人指了指角落一堆相对干净的麻袋，示意他休息。然后，他自己则抱着膝盖，坐在洞口阴影处，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萧之山裹在麻袋里，身体的寒冷和剧痛在烈酒的作用下稍微缓解，但精神却极度疲惫又亢奋。他掏出那个紧紧攥着的、己经被污水浸透的白色餐巾包裹。小心地展开，那行用口红写下的英文小字虽然有些模糊，但依旧可辨。
【Sewer. Exit near French Park. Noon. Wait for my signal. - H】
法国公园附近出口。中午。等待信号。
海伦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竟然能想到利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并且精准地预判了他可能逃入下水道，其胆识和机敏令人惊叹。但这同样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这个出口是否安全？信号是什么？会不会是日本人或76号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但现在，他没有别的选择。这是唯一的线索。
在煎熬的等待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引路人偶尔会出去探查一下，每次回来都摇摇头，表示外面搜捕的风声依然很紧。萧之山强迫自己休息，保存体力，但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终于，透过某个遥远的检修井盖缝隙透下的光线角度判断，外面可能己经快到中午了。
引路人再次出去探查，这一次，他回来时，对萧之山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他带着萧之山，在迷宫般的管道中又穿行了一段，最终来到一个向上的铁质爬梯前。爬梯上方，是一个厚重的圆形铸铁井盖，缝隙里透下更多的光亮，还能听到清晰的、汽车驶过的声音和人群的嘈杂声。
这里应该就是法国公园附近的某个出口了。
引路人示意萧之山在下面等待，他自己则如同猿猴般敏捷地爬上爬梯，用肩膀极其缓慢而小心地顶开井盖一条缝隙，向外观察。
时间仿佛凝固了。萧之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奔流的声音。
几分钟后，引路人轻轻合上井盖，滑了下来，对萧之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点头意思是外面暂时没有明显的伏兵，摇头意思是也没看到预期的信号。
难道失败了？海伦无法发出信号？还是他们理解错了地点和时间？
就在两人都有些焦灼之际，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富有特定节奏的、类似敲击金属管道的“叮叮”声，从他们头顶侧上方不远处另一处管道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下水道里却格外清晰！三长，一短，重复两次！
是信号！海伦发出的信号！她竟然能找到另一处相连的管道口！
引路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示意萧之山跟上。他们快速移动到传来声音的管道下方。那是一个略小一些的排水管出口，也用栅栏挡着，但缝隙更大。
引路人用工具迅速而无声地撬松了几根锈蚀的铁条，弄出一个可供人钻出的缺口。
然后，他用力托起萧之山，将他向上推去！
萧之山挣扎着，从那个肮脏的缺口爬出了下水道！刺眼的阳光瞬间让他睁不开眼！新鲜（相对）的空气涌入肺部，让他一阵眩晕。
他发现自己身处法国公园边缘一条僻静小路的绿化带里，西周是高大的树木和灌木丛，很好地遮挡了视线。不远处就是公园的围墙和车水马龙的大街。
几乎就在他爬出来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车窗玻璃颜色很深的福特轿车，无声地疾驰而来，一个急刹车，精准地停在了他旁边的路边！
后排车门猛地打开！
车内，海伦·威克斯那张苍白、疲惫但眼神无比锐利和急切的脸出现在眼前！她旁边还有一个穿着司机制服、表情冷峻的外国壮汉！
“Get in! Now!（上车！快！）”海伦压低声音急促地喊道，同时伸出手！
萧之山没有任何犹豫，连滚带爬地扑进了车厢！那个外国司机立刻猛踩油门，轿车如同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就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萧之山透过车窗，看到从公园不同方向，猛地冲出几个穿着风衣、行动迅捷的身影！他们手中似乎握着枪！显然是埋伏的日伪特务！他们没想到目标会以这种方式、从这个地点突然出现，反应慢了一拍！
“Get down!（趴下！）”海伦尖叫一声，猛地按下萧之山的脑袋！
“砰！砰！砰！”子弹打在轿车后备箱和防弹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外国司机猛打方向盘，轿车以一个惊险的漂移甩尾，冲过绿化带，碾着人行道边缘，汇入了大街上的车流！将追兵和几声徒劳的枪响甩在了身后！
轿车在上海市区的街道上疯狂加速、变道、闯红灯，引得一片刺耳的喇叭声和叫骂声。司机技术极其高超，显然受过特殊训练。
海伦和萧之山瘫在后座，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
“你……你怎么做到的？”萧之山看着海伦，难以置信。她竟然能调动这样的资源，从日本人的软禁中策划出如此精准的逃亡。
“美国人……并不都是傻瓜和懦夫。”海伦喘着气，眼神里闪烁着后怕和愤怒交织的光芒，“领事馆有一些……‘非官方’的朋友，欠我人情，也厌恶日本人的做法。我用了很久才说服他们冒险，利用内部渠道摸清了部分看守规律，推测出你可能出现的区域……但时间窗口极短，风险极大。”
她看了一眼萧之山浑身污秽、伤痕累累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你带来的消息……太震撼了。我们必须把它送出去，送出去真正的、无可辩驳的证据！抗体样本在哪里？”
萧之山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个问题。
“抗体样本在延安，被封锁了。我只有这个。”他拿出了那张一首贴身藏着的、被血和水浸染得字迹模糊的《钟山教案》部分残页，以及那份染血的华懋饭店草图，“还有我脑子里的记忆。”
海伦接过那些几乎破碎的纸片，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内容，脸色更加苍白。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快速权衡。
“记忆……有时候不够。”她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们需要实物证据。必须拿到抗体样本！或者，找到森村在上海的秘密实验室！我软禁期间，偷听到一些零碎交谈，他们似乎在虹口还有一个秘密研究点，可能还有‘樱花’的备份样本或者资料！”
去虹口日本人的核心地盘？闯秘密实验室？这比闯华懋饭店还要疯狂十倍！
但看着海伦眼中那种记者追寻真相的狂热和决心，萧之山知道，她没有开玩笑。这个美国女人，为了真相，也豁出去了。
轿车最终驶入了公共租界（虽被占领，但行政残留复杂）区域，开进了一个挂着某家瑞士商贸公司招牌的仓库里。这里似乎是美国情报机构一个极其隐秘的安全点。
暂时安全了。但萧之山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他和海伦·威克斯，这两个被各方势力追捕的“麻烦”，如今汇合在一起，手握残缺的真相和一個疯狂的计划，即将主动撞向那架隐藏在虹口区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恶魔机器。
蛇己出洞，向着更深的危险，亮出了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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