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商贸公司的仓库安全点内，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筹划的气息，混合着机油、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昏暗的灯光下，那张上海市区地图被摊开在板条箱拼成的临时桌面上，“上海东亚防疫研究所”被红笔重重圈出，像一个危险的脓疮，长在虹口日本势力范围的心脏地带。
海伦·威克斯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眉头紧锁。“虹口公园西北侧，紧邻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这位置选得既嚣张又狡猾。嚣张在于它几乎就在军事管制区边上，狡猾在于外人根本不会怀疑一个紧挨着司令部的‘防疫机构’能有什么问题。”她抬起头，看向杰克，“杰克，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杰克刚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回来，带回了外界模糊的信息和一点黑市搞到的压缩饼干。他摇摇头，表情冷峻：“外围像铁桶一样。高墙、电网、双岗哨，明哨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士兵，暗哨估计是‘梅’机关的特务。所有进出车辆都要经过严格检查，底盘和车厢都不放过。附近街区都有便衣巡逻，生面孔靠近很快就会被盯上。”
他指了指地图研究所旁边的几条街：“这些地方的商户，很多都跟日本军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么是退伍军人开的，要么是被迫充当眼线。想从地面靠近侦查，几乎不可能。”
萧之山靠墙坐着，用一块沾了机油的白布，无意识地擦拭着那枚从苏曼卿故居找到的、“丙”字纽扣。冰凉的黄铜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也提醒着他一路走来的血腥与背叛。“下水道呢？”他忽然开口，声音因旧伤和疲惫而沙哑，“虹口地区的地下管网图，能搞到吗？”
杰克和海伦同时看向他。海伦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下水道或许是个思路。但那种地方的图纸，恐怕只有工部局或者日军工兵部门才有存档，绝对是机密中的机密。而且，即使有图纸，那种官方管网图也未必会标注所有秘密改建的通道。”
“不需要完整的图纸。”萧之山抬起头，目光投向仓库角落里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两次救他于危难的下水道引路人，“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熟悉那片地下迷宫的人。”
一时间，仓库里陷入沉默。找到那个神秘的引路人，谈何容易。他神出鬼没，身份成谜，是敌是友尚且难以最终断定。
“或许……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海伦打破沉默，指尖点在地图上，“杰克，你利用你的渠道，尽量搜集关于这个研究所的公开或半公开信息：它的电力负荷、供水排水量、物资采购清单（尤其是化学试剂、实验动物、液氮这类）、甚至垃圾清运的频率和去向。任何异常的数据都可能暴露它的真实功能。”
她转而看向萧之山：“至于地下通道……我们或许可以试着‘引’他出来。”
“引他出来？”萧之山皱眉。
“他对你似乎格外关注。”海伦分析道，“两次救援都发生在你濒临绝境之时。他可能在暗中监视追捕你的各方势力。如果我们主动制造一个‘可控’的危机，一个看起来你再次被逼入绝境、需要地下通道逃脱的局面，他再次现身的可能性会不会增大？”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无异于刀尖跳舞。一旦失控，就是自投罗网。
萧之山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可以试试。但地点必须精心选择，要在研究所辐射范围内，又要便于我们控制和撤离。”
接下来的两天，在压抑的等待和紧张的筹备中度过。杰克通过黑市情报贩子，零星获得了一些信息：研究所的用电量远超同等规模民用机构的数倍，且波动规律异常，符合大型低温设备和高耗能仪器运行的特征；其垃圾由日军专用车辆运走，首接焚烧处理，从不与市政垃圾混合；近期采购清单里出现了大量实验鼠和豚鼠，以及一些管制化学品的记录。
这些信息碎片，如同拼图般，逐渐勾勒出一个隐藏在高墙之后的、进行着危险研究的机构轮廓。它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森村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之一。
与此同时，一个冒险的引诱计划也逐渐成型。他们选中了离研究所约一点五公里外的一处相对偏僻的旧仓库区。那里地面建筑复杂，地下管网老旧且传闻有废弃通道，便于做文章。杰克提前去摸清了地形，并设置了几个紧急撤离点。
行动前夜，萧之山仔细检查着杰克搞来的一把老旧但保养良好的勃朗宁手枪，弹夹压满子弹。他的动作依旧因右腿的残疾而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冰冷。海伦则在一旁，用特殊药水在一张极薄的棉纸上写着什么，写完后，她将棉纸仔细卷好，塞进一个空弹壳内，再用蜡封好。
“如果我们失散了，或者……这是最后备份的核心信息。”她将封好的弹壳递给萧之山，语气平静却沉重，“希望用不上。”
萧之山接过那颗沉甸甸的弹壳，贴身放好。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下午，计划启动。萧之山故意在旧仓库区附近一个76号特务己知的联络点外露了个面，果然很快引起了注意。几名特务立刻追踪上来。萧之山依计划，佯装惊慌，向着预定仓库方向“逃窜”。
枪声在废弃的厂房间响起，打破了午后的沉寂。萧之山利用复杂的地形与追兵周旋，且战且退，故意将对方引向靠近地下污水渠入口的方向。他的逃跑路线经过精心设计，看起来狼狈不堪，险象环生，实则始终控制在杰克潜伏的狙击视野之内。
就在他被逼到一栋破厂房的墙角，看似走投无路之时——厂房深处阴影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对着萧之山打了个手势，指向地面一个被铁锈覆盖、几乎与地面平齐的古老检修井盖。
来了！他果然来了！
萧之山心中一震，毫不犹豫，用尽力气撬开沉重的井盖，纵身跃下！冰冷恶臭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
几乎在他落下的同时，杰克在高处的狙击点开了火！子弹精准地打在追兵的前方和掩体上，压制得他们不敢冒头，为萧之山和那个引路人的撤离争取了宝贵的几十秒！
井下，引路人己经等在那里。他看了一眼紧随其后跳下来的萧之山，没有说话，只是招招手，然后迅速转身，融入黑暗的管道之中。
这一次，萧之山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两人在迷宫般的下水道里快速穿行。走了约莫十几分钟，引路人在一个干燥的岔洞前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未与人交谈：“你们……想进‘防疫所’？”
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萧之山心中凛然，对方果然知道他们的目标！他稳住心神，点了点头：“是。我们需要进去，拿到里面进行非法实验的证据。”
引路人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萧之山，似乎在评估风险和诚意。“那里是阎王殿。进去，九死一生。”
“我们别无选择。”萧之山语气坚决，“无数人因为它而死，不能再让更多人死去。”
引路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一条路……不是官方的图上的。很多年前修防空洞时留下的废道，有一段……离他们的地下排放口很近。但里面情况不明，可能塌了，可能被他们发现了封死了。”
“足够了！”萧之山心中一振，“请带我们去看看！或者，把路线告诉我们！”
引路人却又摇了摇头：“现在不行。那边看守得很严，特别是这几天，感觉气氛不对。你们这样去，是送死。”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等我信号。我需要……先确认一些事情。到时候，老地方，法国公园下水口见。”
说完，他不等萧之山回应，转身便迅速消失在一条更狭窄的支管黑暗中，留下萧之山独自站在污秽的空气里，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和更大的疑虑。
这个引路人，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帮他们？他又需要确认什么？
魅影般的虹口实验室，依旧被重重迷雾笼罩，但通往它的第一扇暗门，似乎己经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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