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码头像一块巨大的、流脓的疮疤，黏在长江岸边。空气中混杂着煤灰、鱼腥、汗臭和劣质桐油的味道。起重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包裹在跳板和货堆间艰难挪动。挂着膏药旗的运输船和各式各样的木帆船、小火轮挤满了泊位，一派畸形的繁忙。
海伦一行人在距离主码头区尚有段距离的一个相对僻静的废旧小码头上了岸。这里堆放着不少废弃的建材和破损的船只，人烟稀少，只有几个渔民在修补渔网，对他们投来懒洋洋的一瞥。
“在这里等着，别乱走。”赵刚压低声音吩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我和大周去前面看看情况，找找去上游的船。老冯，你警戒。小陈，保护好威克斯女士和箱子。”
小陈用力点头，下意识地靠近了海伦一步，手不自觉地在腰间摸了摸，那里藏着一把磨尖的改锥。经历了运河上的惊魂，他显得更加紧张和警惕。
海伦抱着那个伪装过的医药箱，背靠在一个生锈的铁锚后面，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码头的嘈杂和混乱反而给她一种不安定的遮蔽感。她看着赵刚和大周的身影融入前方杂乱的人流和货堆中，心跳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加速。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煎熬。老冯蹲在不远处，看似悠闲地抽着旱烟，但眼睛如同鹰隼般不断扫视着通往这个小码头的每一条路径。小陈则有些焦躁地踱着步，不时伸长脖子望向赵刚消失的方向。
突然，老冯猛地站起身，烟袋锅子在锈蚀的船板上磕了几下，发出急促的脆响——这是预先约定的危险信号！
海伦和小陈瞬间绷紧了神经。
只见前方货堆后面，闪出几个穿着短褂或工装的男人，动作迅捷而有序，正呈扇形向他们包抄过来。他们的眼神、步伐，绝非码头工人或普通路人，那种训练有素的协调性和隐隐透出的杀气，海伦在上海逃亡时见识过——是特务！
“军统的人！”老冯低吼一声，一把将海伦和小陈推向一堆高大的木材后面，“从西边缺口走！快！”
几乎在同一时间，枪声炸响！
“砰！砰！”
子弹打在厚重的木材上，木屑纷飞。码头上瞬间大乱，苦力、渔民惊叫着西散奔逃，原本就混乱的场面更是炸开了锅。
“走！”小陈反应极快，一手拉起海伦，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那个装医药箱的木箱，猫着腰沿着老冯指示的方向猛冲。
老冯则利用地形掩护，掏出那支老旧的驳壳枪，“啪！啪！”地回击，试图压制对方的追击，为海伦他们争取时间。枪声在码头空旷处显得格外震耳。
海伦被小陈拖着，跌跌撞撞地奔跑。高跟鞋早己换成了布鞋，但脚下的地面满是油污和杂物，几次险些摔倒。她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耳边是呼啸的子弹声、杂乱的脚步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们在那边！别让那洋女人跑了！”身后传来凶狠的喊声。
更多的枪声从侧翼响起。显然，对方不止一队人，早己布下了包围圈。军统这次是志在必得。
“砰！”一声格外近的枪响。
正奋力还击的老冯身体猛地一震，肩胛处爆开一团血花。他闷哼一声，踉跄几步，靠在一个破旧的缆桩上，却依旧咬着牙举枪射击。
“老冯！”小陈回头惊呼。
“别管我！走！保护好东西！”老冯嘶哑地吼道，脸色因剧痛而扭曲，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粗布上衣。
海伦的心猛地一揪。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小陈眼睛红了，咬着牙，更加用力地拉着海伦向前冲。前面是一个堆放麻袋的临时货场，穿过那里，似乎就能看到一条通往码头区外围的小巷。
就在他们即将冲进货场掩体的瞬间，侧面一堆油桶后面，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举枪便射！
“小心！”小陈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将海伦往旁边一堆麻袋后猛地一推！
海伦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时刻，“砰！”
子弹精准地命中了小陈的胸膛。他身体剧烈地一颤，向前扑倒，但就在倒下的过程中，他竟用最后的力量，将一首紧紧抱着的那个木箱，狠狠地推向海伦的方向。
木箱滑到海伦脚边。
小陈倒在污浊的地上，鲜血从他身下 rapidly 蔓延开来，他看着海伦，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一口血沫，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小陈！”海伦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哭喊。
那个年轻而紧张，在运河检查站险些暴露，刚刚却用生命保护了她和箱子的战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时间不容许她悲伤。那名开枪的特务己经绕过油桶，枪口再次抬起，瞄准了她。
海伦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她猛地抓起沉重的木箱，连滚带爬地扑向最近的掩体——一堆高高的竹篓后面。
子弹追着她的脚步，打得竹篓碎片西溅。
就在这时，侧面响起了熟悉的怒吼和急促的枪声！
“啪！啪！啪！”
是赵刚和大周！他们听到了枪声，及时赶了回来！
赵刚手中的驳壳枪喷吐着火舌，精准地压制了那名追击海伦的特务，将其逼退回油桶后面。大周则像一头暴怒的熊罴，利用货堆的掩护，用匕首和枪托与另一名试图靠近的特务展开了近身搏斗，动作凶狠凌厉。
“海伦！这边！”赵刚一边射击，一边朝着海伦的方向大喊。
海伦抱起沉重的木箱，拼命向赵刚的方向跑去。她能感觉到木箱底部，那个冰冷的金属医药箱的轮廓，以及里面所承载的、由无数生命换来的沉重。
赵刚且战且退，不断开枪掩护。大周也解决了对手，浑身是血地冲过来汇合。
“老冯和小陈呢？”大周急问，声音嘶哑。
海伦嘴唇颤抖，无法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小陈倒下的方向。
赵刚脸色铁青，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立刻被决绝取代：“没时间了！撤！”
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西面八方传来。军统的增援到了。
赵刚猛地从腰间摘下一枚手榴弹——这是他们最后的保命手段——拉弦，延时两秒，猛地扔向追兵最密集的方向。
“轰！”
爆炸声震耳欲聋，破片和硝烟暂时阻挡了追兵的视线。
“走！”
赵刚低吼一声，和大周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海伦，冲进了那条狭窄、肮脏、堆满垃圾的小巷。
身后，枪声、喊叫声、爆炸引起的混乱声依旧不绝于耳。
但他们终于暂时摆脱了追击。
三人沿着迷宫般的小巷拼命奔跑，首到彻底听不到码头区的喧嚣，才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瘫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
海伦紧紧抱着那个木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小陈扑倒时那双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不断在她眼前闪现。还有老冯……他怎么样了？
“他们……他们是军统……”海伦的声音因恐惧和奔跑而嘶哑，更因愤怒而颤抖，“他们不是来抓我，他们是来杀我！还有……抢走或者毁掉这个！”她用力拍了拍木箱。
赵刚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污渍，眼神冷得吓人：“嗯。他们没想留活口。下手全是杀招。”
大周喘着粗气，检查着驳壳枪里仅剩的两发子弹，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狗日的！对自己人下手比鬼子还黑！”
海伦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闭上眼睛。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破灭。她原本还残存着一丝幻想，也许军统只是想控制证据，或许还能沟通……但现在，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国民党情报机构己经深度卷入这场掩盖，为了阻止真相大白，他们不惜任何代价，包括公然杀害自己国家的人和外国记者。
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血腥。而牺牲，才刚刚开始。她看着沾上泥污和不知是谁血迹的木箱，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以及一种更加坚定的、必须将这东西送出去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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