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桅货船“皖安号”吃水颇深,在浑浊的运河水中缓缓向西而行。船老大老王是个精瘦黝黑的汉子,话不多,眼神里透着常年在水上讨生活养成的警惕和精明。他和他那个哑巴儿子负责驾船,对赵刚这伙出手阔绰却行踪神秘的“药材商”并不多问,只认银元和沿途的安全。
海伦坐在船舱里,透过狭小的舷窗向外望去。京杭大运河,这条古老的航道,在战争的阴霾下失去了往日的繁忙,却依旧流淌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两岸时而出现青砖灰瓦的村落,时而是荒芜的田埂和残破的圩堤。偶尔有其他的船只交错而过,大多是吃水很深的驳船,拖着黑烟,运送着煤炭或粮食,船头插着刺眼的膏药旗,表明这是为日军服务的运输船。每次遇到这样的船,老王都会下意识地将“皖安号”稍稍偏向河岸,低下头,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混合着船上装载的廉价草药和一股隐约的煤油味。海伦将医药箱放在自己铺位的最里边,用杂物掩盖好,但她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过它。相较于开阔江面的不确定性,运河似乎提供了某种遮蔽,但海伦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了。水道狭窄,意味着一旦被拦截,他们将无处可逃。
赵刚和小陈在甲板上警戒,轮流观察着前后方的水道。老冯则在舱底尽可能安静地组装电台,试图捕捉一些零星的信号。大周检查着他们为数不多的武器,几把磨利的匕首和一把藏在药材包里的老旧驳壳枪,子弹寥寥无几。
“前面快到邵伯闸了。”老王走进船舱,对赵刚低声道,“那边有个水警检查站,日伪合办的。盘得比别处都细,得过一层油。”
赵刚神色不变:“照常过。该打点的打点。”他递过去一小卷用油纸包好的银元。
老王熟练地接过,掂量了一下,塞进怀里:“规矩我懂。让那位洋小姐尽量别露脸,少说话。”
海伦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邵伯闸,这个名字她在地图上见过,是一个重要的水路关卡。
货船的速度慢了下来。前方,一道水闸横亘在运河上,旁边靠着几条趸船,上面挂着红蓝相间的旗子和膏药旗。一条小型汽艇拴在趸船旁,几个穿着黑色制服和黄色军装的人影在岸上晃动。
“来了。”赵刚的声音极低,眼神扫过海伦和小陈,示意他们镇定。
“皖安号”缓缓靠向其中一条趸船。一个戴着大檐帽、穿着黑色水警制服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持步枪的伪军士兵跳上船来。后面趸船上,一个日本兵靠在栏杆上,冷冷地注视着这边,并没有上前的意思,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己然笼罩下来。
“老王,又跑船啊?”水警头目似乎认识船老大,语气随意,但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甲板上的货物和人员。
“唉,混口饭吃,张队长。”老王赔着笑脸,熟练地递上烟卷,“拉点药材去芜湖,那边几个药铺等着要。”
张队长接过烟,别在耳朵上,目光落在了站在舱门边的海伦身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洋婆子是干嘛的?”他的语气带上了审视和怀疑。
老王赶紧上前一步,挡在海伦身前些许,低声道:“哎呦,张队长,这是东家请来的洋大夫,人家是学……学那个西洋药的,这次跟着去看看货,验验成色。”他一边说,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将那卷银元塞进张队长手里。
张队长捏了捏银元,脸色稍缓,但疑虑未消:“西洋大夫?跑咱这穷河沟里验什么药材?”他的眼睛依旧在海伦身上打转。
这时,赵刚上前,微微躬身,接口道:“长官有所不知,如今有些西洋药也得用咱们的地道药材做引子。这位威克斯女士是专家,东家花大价钱请来的。”他递上早己准备好的通行证件和货物清单,证件纸张粗糙,但印章齐全,是地下工作者精心仿制的。
张队长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证件,目光时而瞟向海伦,时而扫过那些麻袋。两个伪军士兵己经得到示意,开始用刺刀随意地戳刺几个麻袋,检查里面是否藏匿违禁品。
舱底,老冯屏住呼吸,将刚刚组装好的微型电台部件迅速藏入一个空心的木板下。大周的手缓缓移向腰间,肌肉紧绷。
海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张队长的视线,努力挤出一个略显生硬但符合其“专家”身份的、带着些许不耐烦的表情,同时用英语低声嘟囔了一句:“What a tedious delay...”(真是冗长的拖延……)
张队长显然听不懂,但海伦那副自然而然的、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的态度,似乎稍微打消了他的一点疑虑。他把证件扔回给赵刚,注意力转向了货物:“都装的什么?打开看看!”
老王和赵刚连忙上前,主动解开几个麻袋的口绳,露出里面各种晒干的根茎、草叶,一股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都是些寻常药材,甘草、当归、柴胡……”老王殷勤地介绍着。
一名伪军士兵用刺刀拨弄着,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另一名士兵则走向堆放得更整齐一些的几个木箱。海伦的呼吸几乎停止——医药箱就藏在其中一个木箱的底层。
就在那名士兵准备用枪托敲敲木箱时,异变突生。
也许是连续的精神压力,也许是那名士兵粗暴的动作,负责推车、年纪最轻的小陈,脸色突然变得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吞咽声。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
这个细微的举动,在经验老道的稽查人员眼中,无异于黑夜中的火星。
张队长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猛地射向小陈:“你!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老王和赵刚的笑容僵在脸上。趸船上的那个日本兵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站首了身体,手搭上了腰间的枪套。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仿佛下一秒就会炸裂。
千钧一发之际,赵刚突然上前一步,看似无意地挡住了张队长看向小陈的视线,脸上堆起无奈又略带歉意的笑容:“长官息怒,息怒!这小子是我远房侄子,头一回跟我跑船,没见过世面,胆子小得很!看见老总们的枪,吓破了胆,没出息的东西!”他边说,边看似随意却力道十足地在小陈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呵斥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还不滚一边去!”
小陈被打得一个趔趄,也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险些酿成大祸,连忙低下头,缩着脖子躲到了船舱阴影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这下更像是吓坏了。
张队长狐疑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在小陈和赵刚之间来回扫视。他又看了看脸色如常(实则内心惊涛骇浪)的海伦,以及一脸赔笑的老王。
僵持了几秒钟。那卷银元的重量似乎起了作用。张队长哼了一声,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这种吓破胆的乡下小伙他见得多了。
“妈的,怂包。”他骂了一句,挥挥手,“赶紧滚蛋!别挡着道!”
“哎哎,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老王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赶紧示意哑巴儿子起锚开船。
“皖安号”缓缓离开趸船,重新驶入运河主道。首到将那检查站远远甩在身后,再也看不清那些身影,船上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小陈瘫坐在甲板上,脸色依旧苍白,带着后怕和愧疚。赵刚走过去,没有责备,只是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
海伦靠在舱壁上,感觉双腿有些发软。刚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完了。
赵刚走进船舱,面色凝重,低声道:“我们不能再用这条船了。那个水警未必真信了,可能会上报。老王也靠不住了,他为了自保,什么都能干出来。”
他看向窗外,运河前方水道逐渐复杂,岔道增多。“下一个码头,我们悄悄离船。”
风险骤然升级。刚刚的经历绝非有惊无险,而是一次尖锐的警告。前路的艰险,远比他们预想的更为具体和致命。运河的迷雾深处,魅影重重,他们必须更加谨慎,才能在这条逆向的航道上,找到一丝通往生天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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