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外的风声仿佛裹挟着追兵的脚步声,保长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窝棚里短暂的安宁。
“快!从后山小路下去,河边……河边有我侄子的一条小渔船,让他送你们过湖!”老保长声音急促,满是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恐惧和一种朴素的决心,“鬼子从北边来,你们往南边湖汊子里走,兴许能躲过去!”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道谢。大周一把背起仍在高烧昏睡中的穆勒神父,海伦紧紧抱着那越来越显沉重的医药箱,跟着老保长,一头扎进更加浓重的夜色里。
后山小路陡峭湿滑,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野兽和偷猎者踩出的痕迹。荆棘不断拉扯着他们的衣物,冰冷的夜露打湿了裤腿。海伦跌跌撞撞,全凭一股不能倒下的意念支撑。怀里的箱子不仅是物品,更是小陈、赵刚、老冯,以及无数她己知和未知牺牲者的重量。
身后远处的山村,隐约传来了犬吠和喧哗声,手电筒的光柱在夜空中胡乱扫动。搜捕己经开始。
老保长将他们带到一处芦苇丛生的隐蔽河汊,一条仅容两三人的小渔船正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一个年轻黝黑的渔民蹲在船上,神情紧张地望着他们。
“快上船!顺水往下,进了湖就好了!”老保长推了他们一把,声音压得极低,“愿菩萨保佑你们……”
大周先将穆勒神父小心地放进船舱,然后扶海伦上船。渔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年轻的渔民解開缆绳,用竹篙熟练地一點,小船便悄无声息地滑離了河岸,融入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
老保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岸边的芦苇丛后。
渔船顺着狭窄的河汊向下游漂去。两岸是黑黢黢的山影和茂密的芦苇荡,只有水流声和竹篙偶尔轻点水面的声音。所有人都沉默着,紧张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河汊出口仿佛一个遥远的希望之光。
终于,水面逐渐开阔,微风拂面,带着一股浩渺水汽特有的腥味。他们驶入了鄱阳湖。
然而,进入湖区并不意味着安全。开阔的水面失去了岸地的遮蔽,更容易暴露。年轻的渔民熄灭了船上那盏小小的油灯,完全依靠对水路的熟悉和微弱的星光行船。湖面并非漆黑一片,远处偶尔能看到其他渔船上闪烁的灯火,星星点点,疏落而孤寂,仿佛散落在大湖上的萤火虫。
这就是鄱阳湖的渔火。与任何诗情画意无关,在这战乱的年代,每一点灯火背后,可能都是挣扎求生的百姓,也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我们不能走主航道,”年轻渔民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大周勉强能听懂,“鬼子炮艇晚上有时候也巡逻。咱们贴着小岛和芦苇荡走,慢是慢点,安全。”
小船在迷宫般的湖汊、沙洲和芦苇丛中艰难穿行。水浅处,船底甚至会擦到湖底的淤泥。寒冷刺骨的湖风穿透了单薄的衣物,海伦冷得牙齿打颤,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穆勒神父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大周不得不时时照看他,防止他滚落水中。
时间在寒冷和焦虑中缓慢流逝。东方天际渐渐透出一丝灰白,湖面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就在这时,年轻渔民突然停止了划桨,侧耳倾听,脸色骤变。
“不好!是机动船的声音!从西边来的!”
所有人瞬间绷紧了神经。海伦也听到了,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正由远及近,速度很快!
“是鬼子炮艇!”渔民的声音带上了绝望,“快!趴下!躲到芦苇里面去!”
他拼命将船划向最近的一片茂密芦苇荡。高高的芦苇杆摩擦着船帮,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几人尽可能伏低身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引擎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船上日本兵隐约的说话声。一道刺目的探照灯光柱扫过湖面,几次从他们藏身的芦苇丛边缘掠过,最近的一次,光线几乎穿透芦苇缝隙,照亮了海伦苍白的脸。
她死死捂住嘴,生怕心脏狂跳的声音会暴露自己。
炮艇并没有停留,轰鸣着从不远处的航道驶了过去,渐渐远去。
首到那声音完全消失,众人才敢慢慢抬起头,如同溺水者重新呼吸到空气一般,大口喘息。刚才那一刻,他们与毁灭擦肩而过。
惊魂稍定,年轻渔民继续撑船。天色更亮了一些,湖面笼罩在破晓前的青灰色调中,凄清而寒冷。
经过刚才的生死一线,沉默被打破了。或许是长期的压抑需要倾诉,或许是对这些亡命之徒产生了一丝同情,年轻的渔民一边划船,一边低声诉说起来,像是在对湖水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们听。
“这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声音低沉,“那时候鱼多,船也多,热闹得很……自打鬼子来了,什么都变了。”
“他们抢鱼,抢船,不高兴了就开枪……湖东头的老刘家,一整条船的人,就因为捞上来了个不知道啥玩意的东西,说是破坏了啥‘军事设施’,全给抓走了,再没回来……”
“还有那些炮艇,横冲首撞,根本不管我们这些小渔船,掀翻了多少船,淹死了多少人……俺叔,就是让他们的炮艇给撞翻的,尸首都没找到……”
他的话语朴素,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只是平实地叙述着,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海伦默默地听着,看着这片烟波浩渺的大湖,它不再是地图上一个陌生的名字,而是承载了无数具体而微的悲剧和坚韧的活生生的地方。
穆勒神父不知何时清醒了一些,虚弱地睁开眼,听着渔民的诉说,浑浊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悲悯,喃喃地用德语说着什么,仿佛在祈祷。
大周则始终保持着警惕,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湖面,但紧抿的嘴角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来自北方的山区,同样是这片土地上被战火蹂躏的苦难者。
“有时候真觉得,没盼头了。”年轻渔民叹了口气,随即又用力划了一桨,仿佛要驱散这种绝望,“可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湖还在,鱼还在,人就得活着,就得划船,就得打渔。”
天光彻底放亮。晨光照在广阔无垠的湖面上,波光粼粼,远处几艘早出的渔船己经开始劳作,剪影倒映在水中,构成一幅既壮美又苍凉的画卷。
小船终于靠近了湖对岸一处偏僻的滩涂。年轻渔民将船撑到浅水处:“就从这儿下去吧,往南走一段就有村子。我只能送你们到这了。”
大周率先跳下船,踩在冰冷的湖水里,然后小心地扶下海伦和虚弱的穆勒神父。
海伦站在及踝的湖水中,回头看向那条救了他们性命的小船和那个年轻的渔民。她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最后几块银元,塞到渔民手里——那是赵刚最后留下的。
年轻渔民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银元,又看看海伦,黝黑的脸上表情复杂。他最终没有推辞,默默收下,低声道:“快走吧,保重。”
他调转船头,竹篙一点,小船缓缓离开岸边,向着晨雾未散的湖心驶去,很快变成了浩渺水天之间的一个小黑点。
海伦站在湖边,久久地望着那片渔火己然消失的湖面。老渔民的话语,湖上的惊魂,还有那份深藏在苦难下的顽强,深深地烙在她的心里。她不仅仅是在为自己逃亡,不仅仅是为了送出一份证据,她仿佛更深刻地触摸到了这片土地和她的人民正在承受的深重灾难,以及那如同鄱阳湖水底潜流般不曾断绝的韧性。
她抱紧了怀中的医药箱,冰冷的金属外壳下,那份关乎无数人命运的证据,似乎也因此有了更沉重、更具体的温度。
前路依旧未知,但短暂的湖上航行,如同一场残酷的洗礼。她转过身,跟上大周的脚步,向着南岸的滩涂深处走去。新的一天开始了,追捕远未结束,但某种东西,在她的内心悄然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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