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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船载

小说: 去往青云之上   作者:苏博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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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鄱阳湖那日,晨雾把湖口的石钟山泡得发虚,官船刚过鞋山,江面就被两岸的山影收窄了些。船工们赤着脊梁吆喝,纤绳勒进肩胛的红痕里渗出血珠,将船一寸寸往狭窄处挪。幕婉清躲在舱内,透过窗缝看江心突兀的黑石,听建始敲着船板说:“道光年间有商船触礁,整船的蜀锦沉在这儿,如今江底摸鱼,还能勾着半幅缠枝莲。”林慕云立在船头,望着岩壁上模糊的题刻,风卷着船旗拍在他脸上,猎猎作响。

船行至九江府,两岸开始见着土圩子。有的圩墙新筑,插着“湘军”的旗号;有的塌了半边,焦黑的木梁从断砖里戳出来。幕婉清晾晒药材时,看见岸边有妇人蹲在江滩上哭,怀里抱着件染血的短褂——那料子是粗麻布,和她去年在婺源见过的太平军号衣一个模样。

过彭泽县后,江面渐宽,却更显沉郁。官船贴着北岸走,能望见南岸的废村,屋顶塌了大半,井台上还搁着半只缺口的陶碗。林慕云采来的黄连摊在甲板上,苦气混着江风飘进舱内,幕婉清用竹竿拨开漂近船边的破草帽,帽檐上绣的“太平”二字己被水泡得发肿。

行至安庆上游的小孤山,官船泊在矶下避夜雾。建始铺开舆图,指着安庆城的位置:“曾国荃的吉字营正围着呢,咱得绕着走,从枞阳镇入江。”幕婉清凑过去,见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指尖刚要触到,就听林慕云的声音冷得像江底石:“那是尸堆。”他顿了顿,“去年湘军攻九江,舆图上也这么标。”舱内霎时静了,只有江风穿过船篷的呜咽,像谁在哭。

次日过枞阳镇,远远望见安庆城头的烟火。太平军的黄旗在硝烟里忽隐忽现,湘军的炮声闷沉沉滚过来,震得船板发颤。官船贴着北岸急行,林慕云看见江面上漂着断枪、草帽,还有半具太平军号衣的尸体,鱼群正从破口处往里钻。幕婉清别过脸干呕,他递过块艾草饼,饼的清香压不住风里的血腥,倒让那股子腥气更钻心。

待安庆城缩成江雾里的一抹灰,建始松了口气,让船家烫酒。酒过三巡,他望着林慕云:“过了安庆就是江南了,那里……总该好些。”林慕云端着酒杯,看舱外掠过的芦苇荡惊起白鹭,翅尖划水的声响脆得像碎玻璃。他没说话,把酒一饮而尽,辣意烧得喉咙发疼,却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船过芜湖时,码头盘查紧得像铁箍。兵丁举着火把登船,刀鞘铜环叮当作响,照得建始官凭上“江南巡抚衙门”几个字泛冷光。“都是绿营的老弟兄,”建始递过烟袋,“上个月从和春大人的江南大营调来,见了官船就紧张。”林慕云靠在舱门后,看着兵丁腰间鸟铳的火绳,忽然想起在天京见过的西洋炮,那时他还觉得,火器哪有草药可靠。

夜里幕婉清在灯下补袜子,线团滚到林慕云脚边。他弯腰去捡,瞥见她袜底磨出的洞,边缘都起了毛。“过了常州,能买到苏绣袜底。”她接过线团,脸颊被油灯映得发红,“我娘说,道光年间她陪嫁的袜底,针脚密得能盛住水。”林慕云没接话,只望着窗外——月色铺在江面,像撒了把碎银,倒比天京王府里的琉璃灯更实在。

行至镇江,远远望见焦山的灯塔。建始指着江心浮桥:“去年僧格林沁大人下令搭的,防太平军顺江袭扰。”他忽然停住,烟锅在船板上磕了磕,“说起来,当年林兄在天京……”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舱内静得只闻船板吱呀,江风穿过窗缝,带着焦山的香火味,混着隐约的炮声。

船入太湖那日是清明。岸边百姓烧的纸钱,纸灰被风吹到船上,像无数白蝴蝶在飞。幕婉清分着青团,艾草香漫开时,建始忽然说:“到了苏州,去看看拙政园吧。太平军占苏州时改成忠王府,去年收复了才重修的。”

林慕云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江南的春景该是软的,像幕婉清绣的野菊,可他总觉得绿意深处藏着化不开的东西——是庐州的焦土,是宁国的残碑,是江水里漂不散的血味。船桨划开晨雾时,他看着两岸渐次展开的粉墙黛瓦,紧绷的肩背松了些,却仍攥紧了袖中的软剑。这江南的温柔,说不定比鄱阳湖口的险滩更磨人。

船过常州府时,两岸的桑田渐渐多了起来。农妇们戴着竹笠采桑,桑叶的清香混着水汽飘过来,倒比药篓里的艾草更淡些。幕婉清坐在船头绣帕子,针脚里忽然落进片柳絮,她抬头时,看见林慕云正望着岸边的水车出神——那木轮吱呀转着,把河水泼成碎玉,倒像青云山瀑布下的水碓。

“林先生在想什么?”她把绣帕往竹篮里收,帕角的野菊刚绣完最后一片花瓣。“在想去年此时,青云山的天麻该破土了。”林慕云指尖捻着片柳叶,“那时山脚下的茅屋还没被烧,有个瞎眼婆婆总往我药篓里塞柿饼。”建始蹲在船尾补渔网,闻言笑了:“等这趟差事了了,咱陪你回青云山搭个新茅屋,让婉清姑娘绣面药幡挂着。”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清军骑兵沿着江岸疾驰,领头的把总举着千里镜张望,马鞍旁的铁链拖在地上,溅起的泥点里混着暗红。“是押解战俘的。”林慕云把幕婉清往舱里推,“去年在九江见过,锁链越粗,锁的‘长毛’官阶越高。”骑兵们在码头勒住马,有个战俘忽然挣脱兵勇的手,朝着江边跑去,在跳入水中之时,后面的搭箭瞄准了他…

羽箭穿透他喉咙的声响,脆得像踩碎了冰。林慕云猛地攥紧船舷,指节泛白——那战俘的左额有块月牙形的疤,去年在青云山,就是这道疤的主人,把最后半袋干粮分给了三个孤儿。幕婉清捂住嘴没敢出声,看见血珠溅在骑兵的靴上,又被马蹄碾进泥里,像朵烂在地里的野菊。

官船行至无锡,码头上的粮商比别处多了三成。有穿绸缎的掌柜在跳板上争执,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说的却是“湘军的军粮要掺三成麸皮”“江南大营的饷银得用漕米抵”。建始把船缆系在桩上,往人群里挤了挤,回来时手里多了张油布报,上面印着“克复江宁指日可待”的黑体字,边角却沾着半片鸦片烟膏。

“都是哄人的。”他把油布揉成团,“上个月从镇江逃来的兵说,曾国荃在安庆城外挖了三道壕沟,连耗子都跑不出去,哪有空打江宁。”幕婉清正往药罐里添甘草,忽然停住手:“那报上印的药材价,黄连涨了十倍。”林慕云望着江面上漂过的空药箱,上面“同仁堂”的朱印被水泡得发乌:“去年太平军占了芜湖药栈,江南的药材早就断了大半。”

夜里泊在宜兴港,岸边的窑厂还亮着灯。火光把夜空映得发红,有陶工在江滩上翻晒陶土,赤脚踩在泥里的声响,倒像青云山的山民在舂药。幕婉清被尿憋醒,披衣出舱时,看见林慕云蹲在船尾,手里拿着半截炭笔,在舱板上画着什么。

“在画布防图?”她凑过去看,见是幅草药图谱,天麻的根须画得比真的还细。“在想怎么改方子。”林慕云把炭笔往水里一扔,“战俘营里在传瘟疫,黄连不够,得用艾草和苍术代替。”幕婉清忽然想起白日里那队骑兵,锁链上的锈迹里,似乎缠着几缕干枯的艾草。

天未亮时,码头上忽然乱了起来。有个窑工抱着个陶罐狂奔,身后追着几个兵勇,陶罐摔碎在船边的声响里,滚出几粒罂粟籽。“是给湘军送‘药’的。”建始拔刀出鞘,看见兵勇腰间的腰牌上刻着“吉字营”,“曾国荃的人,在宜兴收罂粟熬烟膏,说是能止痛。”林慕云望着江面上漂浮的罂粟籽,忽然想起青云山的瞎眼婆婆,说过罂粟开的花再艳,根也是毒的。

船过太湖时,风里忽然带了咸腥气。远处的帆影里,混着几艘挂着“洋行”旗号的夹板船,烟囱里冒的黑烟,把朝霞染得发灰。幕婉清正在晾晒的药材被风吹得乱晃,其中一束黄连掉进江里,瞬间被漩涡卷得没了影。林慕云望着那漩涡,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水,比鄱阳湖口的暗礁更吃人——它不声不响,就把所有的苦都吞了,连个泡都不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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