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的黑暗被篝火的光芒撕开一道口子。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浮出冰冷的海面。萧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残破的屋顶,巨大的椽木着,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几缕惨淡的、带着湿气的天光从屋顶几个巨大的破洞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冰冷的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朽烂的窗棂边缘,一滴,一滴,砸在屋内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
一股浓重的霉味、陈年草料的腐败气息、以及某种野兽巢穴般的腥臊味,混合着篝火燃烧木头的气息,充斥在空气里。身下是干燥些的枯草垛,带着扎人的硬梗,但比起冰冷潮湿的泥地,己是天堂。篝火在屋子中央燃烧着,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努力驱散着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的寒意,在布满污渍和裂纹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
一个魁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背对着他,死死堵在破窗最大的一个缺口处。寒风卷着雨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那人宽阔的后背上,发出呜呜的尖啸。是陈镇。他用自己的身体,为这处勉强能栖身的角落,挡住了最刺骨的寒风。
“咳…”萧琰喉咙干涩发痒,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咳。这轻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
堵在窗口的陈镇猛地转过身!那张被雨水和寒风冻得发青、沾满泥污的刚毅脸庞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掩饰的忧虑!“殿下!您醒了!”他几步抢到草垛前,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身寒气,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带进冷风。
“水…”萧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有!有!”陈镇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水囊,拔开塞子,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的苦涩清香飘散出来。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凑到萧琰干裂的唇边。
微温的、带着浓郁苦涩味道的液体滑入喉咙。是药。味道极其难喝,但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流随之在冰冷的胃袋里缓缓扩散开来,稍稍缓解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高烧带来的灼痛。
喝了几口药汁,萧琰的精神稍振。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臂的变化。那块粗糙的青砖依旧捆缚着,但外面多缠绕了几层相对干净的布条,并用一根坚韧的树皮绳巧妙地悬吊在胸前,大大减轻了断臂自身重量的拉扯。肩头崩裂的伤口似乎也被重新清洗、敷上了某种散发着清凉气味的草药泥,用干净的布条包扎着。虽然剧痛依旧,但那种无时无刻不被撕扯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是…沈先生教的法子?”萧琰的目光扫过自己悬吊的右臂,声音依旧嘶哑。
“是!”陈镇重重点头,眼中带着一丝敬畏,“沈先生说,这样吊着,骨头茬子不容易乱动,能少遭点罪,也好得快些。药也是他配的,让兄弟们一路带过来的草药熬的,说能退热,消炎…”他似乎不太懂这些词,只是复述着。
萧琰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这间驿站内部。驿站早己废弃多年,残破不堪。墙壁布满裂缝,糊墙的泥巴大片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竹篾骨架。几根粗大的承重梁柱歪斜着,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彻底倒塌。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朽烂的木器、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兽粪。角落里,堆着一些陈年的、己经发黑霉变的草料,散发着腐败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荒凉。
这就是沈砚选择的“安全落脚点”?一个比破庙好不了多少的死亡驿站。
“沈砚呢?”萧琰问道。
“沈先生带着另外几个兄弟,去查看周围地形和水源了。”陈镇连忙回答,“他说这驿站位置尚可,背风,有残墙遮挡,但需尽快摸清附近情况,尤其要防野兽和…可能存在的生蛮。”
萧琰沉默。沈砚的谨慎是对的。云荒,步步杀机。
就在这时,驿站那扇早己失去门板、只剩下一个黑洞洞门框的入口处,光线微微一暗。
一个身影,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走了进来。
来人身材颀长,略显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的青布长衫,浆洗得倒还算干净,只是下摆沾满了泥点。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略显苍白的薄唇。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如同行走在阴影中的幽灵。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癯而疲惫的脸庞。额头和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常年殚精竭虑的痕迹。脸色苍白,带着长途跋涉和营养不良的憔悴,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即使在如此狼狈的环境下,依旧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安的智慧光芒。
正是军师,沈砚。
“殿下。”沈砚走到篝火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萧琰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焦躁的平稳,“您醒了就好。此处虽破败,但暂时还算隐蔽。”他目光扫过萧琰悬吊的右臂和苍白的脸色,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却并未多言。
“军师。”萧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看到沈砚,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看到了定海的锚。
沈砚微微颔首,随即转向陈镇:“陈将军,劳烦带兄弟们加固一下西边那堵快塌的墙,用断木顶住。再分两人,去高处警戒,视野要开阔些。”
“是!军师!”陈镇对沈砚的命令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应声,转身去安排。
沈砚这才在篝火旁寻了块相对干燥些的石头坐下,动作依旧从容,仿佛身处议事厅而非废墟。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物件。
“殿下,”沈砚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我们来得仓促,身无长物。但有一物,或可成为殿下在这云荒绝地,立足的第一个楔子。”
他一层层打开油布,动作缓慢而郑重。最终,露出里面一卷…泛黄的、边缘磨损严重、甚至带着虫蛀痕迹的古老羊皮卷轴!
卷轴被缓缓展开。
篝火的光芒跳跃其上,映照出上面用褪色的墨汁描绘的——线条!山川!河流!以及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古老而奇特的符号标记!
不是寻常的地图!
这地图的绘制方式极其怪异,山川走向扭曲,河流标注的位置与常识不符,许多地方用浓重的墨色圈出,旁边标注着意义不明的符号,充满了蛮荒、诡异和危险的气息!
“这是…”萧琰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
“前朝遗物,或者说…一份被朝廷刻意遗忘、视为禁忌的‘云荒堪舆图’残本。”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手指点向地图上靠近他们目前位置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旁边用朱砂画着一个狰狞的骷髅标记,“我们在此。而这里…”他的手指移向驿站西南方向,一片被浓重墨色覆盖、标注着奇怪扭曲符号的区域,“便是当地人谈之色变的‘瘴疠之谷’,毒虫遍地,十死无生。”
他的手指继续移动,划过几条扭曲的、标注着特殊符号的河流支流,最终停在驿站东南方,一片相对平坦、却用细密的虚线标注的区域。
“而这里,”沈砚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片虚线上,眼中精光一闪,“舆图残注称其为‘苦卤滩’。其下…或有盐卤矿脉!”
盐!
这个字眼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萧琰连日来的迷雾!他猛地想起岩壁上那灰白的结晶,想起那浓烈到发苦的咸涩,想起那粗暴却有效的提纯!
几乎是同时,大脑深处那沉寂片刻的混乱洪流,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再次狂暴地翻涌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伴随着沈砚手中地图的指引,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狂暴!
“盐卤…蒸发…日晒…煮盐…”
“矿脉…岩盐…开采…粉碎…溶解…结晶…”
“盐…贸易…货币…权力…根基!”
无数冰冷精确的词汇、复杂的工艺流程图、甚至关于盐政、贸易、货币流通的庞大信息链,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萧琰的意识!剧痛再次袭来,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脑中搅动!
但这一次,剧痛中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颤栗的明悟!
盐!
在这片帝国遗忘的蛮荒绝地,在这片瘴疠横行、生存艰难的化外之境,盐,就是流淌的黄金!是活命的根本!是……凝聚人心、撬动权力的第一根杠杆!
萧琰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片标注着虚线的“苦卤滩”,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那点微弱的光芒骤然暴涨,如同被点燃的星辰!所有的疲惫、伤痛、屈辱,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燃料,注入那冰冷的、名为“野心”的火焰之中!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与沈砚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在空中碰撞。
没有言语。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砚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刀锋般冷冽的弧度。
萧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泛黄的、充满危险与机遇的羊皮地图上,嘶哑的声音在漏雨的驿站中响起,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破土重生的决绝:
“苦卤滩…很好。”
“这云荒的第一块…立足之基…就从这里…挖起!”
驿站外,寒风呜咽,如同鬼泣。残破的梁柱在风中发出更加不堪重负的呻吟。
驿站内,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同样布满风霜、却同样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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