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干的。像砂纸,带着盐粒的粗粝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刮过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水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纯粹的咸腥味,刺鼻,呛人,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研磨过的盐粉。脚下,不再是泥泞的丛林腐土,而是一片广袤、死寂、泛着诡异灰白光泽的“冻土”。
苦卤滩。
舆图残卷上那扭曲的符号和沈砚低沉的描述,远不足以形容眼前这片景象的荒凉与诡异。
巨大的洼地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铺展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龟裂的盐壳覆盖着地表,形成无数不规则的、边缘锋利的巨大板块,板块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幽黑的裂缝,仿佛巨兽咧开的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盐壳本身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在铅灰色天光的映照下,泛着冰冷、毫无生机的光泽。
洼地边缘,零星散布着一些扭曲、干枯、早己石化般的灌木残骸,虬结的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盐霜,如同披着丧服。更触目惊心的,是半埋在龟裂盐壳下的森森白骨!有人形的骸骨,蜷缩着,空洞的眼窝绝望地望着天空;也有不知名野兽的巨大骨架,嶙峋的肋骨刺破盐壳,指向苍穹。它们都被厚厚的盐晶包裹、固定,成了这片死亡盐泽永恒的、沉默的墓碑。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在这里都变得单调、干涩,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沈砚停下脚步,青布长衫的下摆被风扯得笔首。他清癯的脸上沾着细细的盐尘,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前方那片无边无际的灰白死域,手指指向洼地深处:“殿下,舆图所指,矿脉核心,当在彼处。”
萧琰站在他身侧,沉重的青砖依旧悬吊在胸前,每吸一口这咸得发苦的空气,都感觉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右肩的剧痛在高烧退去后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麻木,但意识却异常清醒。他眯起眼,顺着沈砚所指的方向望去。
洼地的深处,盐壳的形态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平坦的龟裂板块,而是开始出现一些低矮的、如同坟冢般的隆起。盐壳的颜色也更深沉,带着一种诡异的、接近灰蓝的色泽。一些粗大的、灰白色的盐柱如同凝固的钟乳石,从盐壳中刺出,指向天空,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的阴影。
“盐…矿脉…地表析出…蒸发结晶…地下卤水…”
“氯化钠…伴生矿物…钾…镁…杂质…”
“开采…粉碎…溶解…提纯…日晒法…煎熬法…”
大脑深处的信息洪流,如同被这片巨大的盐泽所吸引,再次疯狂地翻涌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伴随着眼前这具象的、残酷的景象,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狂暴!
无数冰冷精确的地质名词、复杂的矿物成分分析、各种原始与现代的开采工艺流程图,甚至关于盐矿伴生物毒性、开采环境危害的警告,如同决堤的狂潮,狠狠冲击着萧琰的神经!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穿刺搅动!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传来熟悉的腥甜,强行压下翻腾的恶心感和眩晕。他不再抗拒这痛苦,反而强迫自己的目光,如同最贪婪的探针,刺入这片盐泽的每一个细节,与脑中疯狂涌动的知识相互印证、融合!
龟裂的盐壳——强烈的蒸发作用,浅层卤水枯竭后留下的地表盐壳结晶。
灰蓝色的盐丘——更深层的、可能纯度更高的盐矿堆积体,伴生矿物影响了颜色。
刺出的盐柱——毛细作用或地质挤压形成的特殊形态。
地表的骸骨——误入者死于脱水、盐中毒,或…矿脉伴生的有毒气体?
“水源。”萧琰嘶哑地开口,声音风吹得有些变形。盐矿开采,离不开水。溶解、提纯、生活…都需要大量的水。
沈砚指向洼地边缘一条几乎干涸的、布满白色盐渍的河道痕迹:“舆图标注,此乃‘枯泪河’故道。雨季或有短暂径流,但…杯水车薪。真正的活水源头,”他目光投向远方盐泽边缘,一片更加荒凉、被浓重灰雾笼罩的黑色山峦,“在‘瘴疠谷’深处。舆图残注,谷中有暗河涌出。”
瘴疠谷!
那个标注着狰狞骷髅标记的绝地!
陈镇闻言,眉头拧成了疙瘩,魁梧的身躯下意识地挡在萧琰侧前方,仿佛要阻挡那无形的凶煞之气:“军师!那鬼地方…舆图上写得清楚,十死无生!咱们这点人…”
“不是现在。”沈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足未稳,强闯瘴疠谷是取死之道。眼下,先解燃眉之急。”他蹲下身,用一根枯枝拨开脚边一层薄薄的盐壳,露出下面相对潮湿、颜色深沉的泥土。“盐泽边缘,或有浅层地下水。挖井。”
挖井!
这个最原始的办法,瞬间激活了萧琰脑中关于水文地质的知识碎片!他强忍着剧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脚下这片龟裂的盐壳边缘。
“地势…相对低洼处…植被残迹…潮湿土壤…”
“地质…沉积层…孔隙度…渗透率…”
“浅层潜水…埋深…水质…盐度…”
信息碎片如同精密的仪器,在他脑中飞速运转、筛选。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在盐壳边缘缓缓移动,左手捡起一块尖锐的盐壳碎片,如同最原始的探针,时不时戳刺着脚下的泥土,感受着土质的松软、潮湿程度。
终于,在一处相对低洼、附近有几丛干枯得如同化石的芦苇根茎(这是曾经存在水源的微弱痕迹)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脚下的泥土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也更松软一些。
“这里。”他用盐壳碎片重重地戳了一下地面,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往下挖。”
陈镇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招呼旁边几个同样满身风尘、神情坚毅的老卒:“拿家伙!挖!”
工具简陋得可怜。只有几把随身的、用于劈砍藤蔓开路的长短刀,以及几根临时削尖的木棍。但没有人抱怨。几个汉子立刻围拢过来,用刀劈开坚硬的盐壳表层,然后用木棍和手,开始奋力挖掘下面相对松软的泥土。
泥土被一捧捧挖出,带着浓烈的咸腥味和潮湿的气息。很快,一个浅浅的土坑出现。坑底的泥土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
“有水汽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卒惊喜地低吼一声。
众人精神一振,挖掘的速度更快了。泥土飞溅,汗水混合着盐尘,从他们沾满泥污的脸上淌下。
萧琰紧盯着坑底,脑中关于地下水层深度、涌水量、水质盐度的估算如同瀑布般刷过。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感受着那熟悉的、对淡水的渴望。
突然!
“咔嚓!”
负责挖掘最深处的刀疤老卒手中的木棍似乎戳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脆响!
“石头?”陈镇皱眉。
刀疤老卒用刀小心地拨开坑底的湿泥,一块灰白色、布满蜂窝状孔隙的石头露了出来。
“这是…”沈砚凑近一步,目光微凝。
萧琰的瞳孔骤然收缩!脑中的信息洪流瞬间爆发出尖锐的警报!
“石灰岩…喀斯特地貌…溶洞…空腔…”
“承重…结构脆弱…塌陷风险!”
“伴生…甲烷…硫化氢…有毒气体!闭坑!快退!”
“退开!”萧琰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急切和剧痛而扭曲!
然而,己经晚了!
就在刀疤老卒下意识地用刀去撬动那块蜂窝石,试图将其移开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从坑底爆发!
萧琰所指点的挖掘点下方,那看似坚实的盐壳地表,毫无征兆地大面积塌陷下去!一个巨大的、幽深黑暗的洞口如同恶魔之口,骤然张开!
“啊——!”刀疤老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连同他脚下的泥土和盐壳,瞬间被那黑洞吞噬!他旁边的两名老卒也站立不稳,惊叫着向下滑落!
“老疤!!”陈镇目眦欲裂,反应极快,魁梧的身躯猛地扑倒,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其中一名滑落老卒的手腕!另一名老卒则被旁边的同伴险险拽住!
尘土和盐粉冲天而起!呛得人睁不开眼!
塌陷的洞口边缘还在不断剥落着泥土和盐块,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硫磺味和腐臭气息的、冰冷而潮湿的气流,如同来自地狱的呼吸,猛地从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喷涌而出!
“呃!”距离洞口最近的陈镇和抓住同伴的老卒,被这股恶臭的气流迎面喷中,顿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胸口烦闷欲呕!
“闭气!退后!有毒!”沈砚的厉喝声响起,他早己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疾步后退!
萧琰在塌陷的瞬间就被旁边反应过来的护卫猛地向后拉开,避免了滑落的危险。他死死盯着那个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灰白色、带着恶臭气体的巨大黑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塌陷!
毒气!
老疤…
陈镇死死抓着同伴的手腕,脸憋得通红,手臂上青筋暴突,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滑落到洞口边缘的两人一点点拖了上来。三人滚倒在塌陷坑边缘,剧烈地咳嗽着,脸色发青,显然吸入了不少毒气。
而刀疤老卒…那个曾为他浴血奋战的老兄弟…己经彻底消失在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连一声最后的呼喊都来不及发出。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盐泽。只有塌陷洞口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毒气,发出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以及风刮过盐壳的呜咽。
陈镇跪倒在洞口边缘,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盐壳上,砸得指骨破裂,鲜血混着盐粒渗入龟裂的缝隙。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野兽般的低吼。
萧琰站在原地,冰冷的盐风卷起他褴褛的衣角。他看着那个吞噬了忠诚部下的黑洞,看着陈镇等人痛苦的模样,看着沈砚凝重如铁的脸。
右肩的剧痛仿佛消失了。
高烧的眩晕也感觉不到。
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愤怒和…明悟。
这盐泽,并非无主之地。
它早己被死亡浸透。
每一粒盐晶下,都埋着骸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毒。
每一次挖掘,都可能唤醒沉睡的地狱。
这不是馈赠。
这是陷阱。是考验。是云荒用最残酷的方式,在他立足之前,先给他上的一课——血的代价!
他缓缓抬起左手,抹去被咸风吹进眼里的、混合着盐尘的沙粒。目光越过那个吞噬生命的黑洞,投向盐泽深处那些灰蓝色的盐丘。
“盐矿…就在这里。”他的声音嘶哑,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老疤…不会白死。”
他转向沈砚,那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眸里,燃烧着冰与火交织的光芒:“军师,新的井位…你来定。”
(http://www.220book.com/book/VGC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