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卤滩边缘，新挖的水井旁。浑浊的泥水在几个粗糙的陶罐里慢慢沉淀，上层的水依旧带着土黄色，却不再有致命的咸涩和硫磺恶臭。这是生命线，维系着这小小营地最后的希望。
陈镇蹲在地上，布满老茧的大手异常灵巧。他将一块块用苦蒿、菖蒲根和不知名草药熬煮过、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麻布，仔细地缠绕在用竹筒和藤蔓扎成的框架上，中间填充着烧制的竹炭碎块。一个简陋得近乎可笑的“面罩”在他手中逐渐成形。他做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无力都揉进这简陋的防护里。
“记住！”沈砚的声音响起，他同样戴着一个类似的面罩，声音被药布层层过滤，显得沉闷而压抑，如同蒙着皮的鼓，“瘴气无形，蚀骨腐心！面罩浸透药汁失效，或竹炭吸附饱和之前，必须撤回！无论看到什么！无论听到什么！哪怕殿下就在眼前倒下！明白吗？！”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透过面罩的缝隙，扫过陈镇和另外两名被选出来随行探路的老卒——石头和铁头。
“明白！军师！”陈镇、石头、铁头三人齐齐低吼，声音同样沉闷，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他们用力紧了紧腰间简陋的武器——豁口的腰刀和削尖的木矛。
萧琰站在一旁，右臂被重新加固过的布带和树皮绳牢牢悬吊在胸前，沉重的青砖如同身体的一部分。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高烧己退，眼神却比篝火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他的左手，无意识地着别在腰间的那截断刃，粗糙的豁口摩擦着指腹，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沈砚那“无论看到什么”的警告，如同冰锥，刺入他早己筑起层层壁垒的心防。
他点了点头，没有言语。目光越过临时搭建的、用盐壳块和枯枝勉强遮挡寒风的矮墙，投向东南方向。
那里，天地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绿色浓雾所吞噬。
雾气并非静止，它在翻滚，在涌动，如同拥有生命的、粘稠的巨兽。它无声地吞噬着光线，吞噬着声音，吞噬着视线所能及的一切。靠近盐泽边缘的稀疏植被，在雾气中只剩下扭曲、模糊的轮廓，如同垂死挣扎的鬼影。浓雾深处，偶尔传来几声极其微弱、扭曲变形的、无法辨别的呜咽或嘶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植物腐烂、湿泥腥气和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诡异气味，即使隔着药布，也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带来阵阵烦闷欲呕的感觉。
瘴疠谷。舆图上狰狞的骷髅标记所指之地。流淌着活命水源的绝地。
“出发。”萧琰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率先迈步，走向那片翻滚的、如同活物的灰绿浓雾。脚步踩在盐壳边缘坚硬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镇三人立刻紧随其后，呈一个松散的三角队形，将萧琰护在中心。沈砚站在原地，斗笠下的目光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系在萧琰没入雾气的背影上。
一步踏入浓雾。
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光线被彻底扭曲、吞噬。几步之外，人影己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水中的倒影。灰绿色的雾气如同粘稠的液体，缠绕在身体周围，带着刺骨的阴冷湿气，迅速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和药布面罩。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绿。脚下的地面变得湿滑泥泞，不再是盐壳的坚硬，而是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淤泥般的腐殖质，踩上去发出“噗嗤”的闷响，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异常艰难。
寂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被浓雾吸收、扭曲。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和因为戴着面罩而显得格外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跟紧！”陈镇低沉压抑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吞噬，只剩下微弱的回响。
萧琰紧盯着前方陈镇模糊的背影，集中全部精神，用左手的断刃拨开前方垂落的、沾满露水和粘液的藤蔓。他的大脑，却如同被投入风暴中心的孤岛，承受着来自信息洪流和现实感官的双重冲击！
“空气成分…硫化氢…甲烷…一氧化碳…致死浓度…”
“微生物…孢子…真菌感染…肺部纤维化…”
“神经毒素…致幻…定向障碍…自残倾向…”
“地形…磁极干扰…声波衰减…视觉剥夺…”
无数冰冷精确的化学式、生物图谱、毒理学数据、环境物理学分析，如同亿万条带着毒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穿刺着他的意识！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有冰冷的刀片在切割气管！浓雾中那甜腻的腐臭味，在信息的“解读”下，仿佛化作了实质的毒气，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神经！
更可怕的是，浓雾本身似乎拥有某种诡异的活性！它不再是单纯的水汽，在萧琰高度紧绷、被知识洪流冲击得异常敏感的意识感知中，它仿佛变成了亿万只微小的、贪婪的、带着恶意的活物！它们在皮肤上蠕动，试图钻进面罩的缝隙，钻进耳朵，钻进鼻孔！每一次雾气翻涌，都像是有无形的触手在拨弄身体！
“幻觉…是幻觉…”萧琰在心底无声地咆哮，死死咬紧牙关，牙龈再次崩裂出血！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集中在陈镇那个模糊但依旧存在的背影上！
然而，就在他强行压制脑中翻腾的恐怖感知时——
“嘶…嘶嘶…”
一种极其细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粘腻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左侧浓雾深处传来！声音很近！仿佛就在几步之外！
“警戒！”石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中的木矛猛地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众人瞬间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身体绷紧！浓雾翻滚着，如同幕布，遮蔽了一切。除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什么也看不到。
萧琰的心脏猛地一缩！脑中的信息洪流瞬间爆发出更加尖锐的警报！
“节肢动物…多足纲…毒腺…神经毒素…强腐蚀性…”
“感知…红外感应…震动感知…群体行动…”
“攻击模式…喷射毒液…缠绕噬咬…”
未知的致命毒虫！
就在这紧张到极致的时刻！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队伍右后方传来！是铁头！
众人骇然转头！
只见浓雾中，铁头的身影疯狂地扭动着！他丢掉了木矛，双手死死抓向自己的面罩！似乎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剧烈地抽搐着！
“铁头！”陈镇目眦欲裂，就要扑过去！
“别动！闭气！”沈砚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萧琰脑中炸响！几乎同时，萧琰被知识洪流强化的感知也捕捉到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浓烈甜腥味的“气柱”，正从铁头抓挠面罩的缝隙中猛地喷出！那是…毒液挥发的气溶胶！
“闭气！后退！”萧琰嘶吼出声，身体比思维更快，猛地向后急退！同时左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面罩！
陈镇和石头被萧琰的吼声惊醒，强忍着冲过去的冲动，也猛地向后急退数步！
就在他们退开的瞬间！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水泡破裂的声音响起！
铁头抓挠面罩的动作猛地一僵！
紧接着，他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一片片核桃大小的、紫黑色的、带着水亮光泽的恐怖水泡！水泡迅速蔓延、融合！
铁头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如同被掐断喉咙般的短促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栽倒在粘稠的腐殖质泥浆里！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剧烈抽搐，那些紫黑色的水泡在抽搐中破裂，流出黄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脓液！
死了！
就在眨眼之间！
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
浓雾翻滚着，迅速吞噬了铁头倒下的身影，只留下那片被压倒的、沾满脓液的腐草，和空气里弥漫开来的、更加浓郁的甜腻恶臭。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镇和石头如同被冻僵的雕像，死死盯着铁头消失的地方，面罩下粗重的喘息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萧琰站在原地，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他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浓雾，脑中关于毒虫的信息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神经。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瞬间致命的威胁！
“撤…”陈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布摩擦，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殿下！撤吧！铁头他…”
“不。”萧琰的声音响起，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坚定。
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向浓雾深处，铁头倒下位置更前方一点的地方。
就在刚才铁头惨嚎倒下的瞬间，在浓雾翻滚的间隙，借着那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混乱光影，萧琰被知识洪流强化到极限的视觉，似乎瞥见了一样东西——
就在那片腐殖质泥浆的边缘，一块半埋在黑泥里的、拳头大小的、呈现出一种奇异、纯粹、仿佛凝固阳光般的——金黄！
那抹金黄，在灰绿色的死亡浓雾中，如同黑暗深渊里亮起的一点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星火！
“硫磺…”萧琰嘶哑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执念，“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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