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卤滩的风,依旧带着盐粒的粗粝和亡魂的呜咽。驿站残破的矮墙后,气氛却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极致。
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铺着一块相对平整的盐壳板。板子上,泾渭分明地堆放着两堆“珍宝”。
左边,是那块拳头大小、被萧琰从瘴疠谷深处带出的金黄色的硫磺晶体。陈镇用腰刀小心翼翼刮掉了表面沾染的腐泥和毒虫粘液,露出它纯粹、冰冷、仿佛蕴含焚灭之力的本质。在灰白天光的映照下,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光泽。
右边,则是一小堆霜白色的粉末。这是沈砚带着石头,在驿站更北面一处被洪水冲刷出的、布满鸟粪的岩洞深处刮取、提纯的硝石结晶。霜白的粉末细腻如雪,却带着一种刺鼻的、金属般的腥气。
而陈镇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里,则紧紧攥着一把焦黑的、细碎的粉末——那是他将能找到的、最坚硬干燥的木柴烧透后,反复捶打、研磨成的木炭粉。漆黑,轻飘,仿佛死去的火焰。
硫磺。硝石。木炭。
死亡的三位一体。
沈砚佝偻着清瘦的身躯,蹲在盐壳板前。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他手中捏着一根枯枝,尖端在坚硬的盐壳上艰难地划动着,发出“沙…沙…”的刺耳摩擦声。
他在计算。
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试图撬开通向毁灭之力的门扉。
“七…硝…”他嘶哑的声音风吹得破碎不堪,枯枝在盐壳上划出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旁边歪歪扭扭地标注着符号,“二…磺…”又是几道刻痕,符号不同。“一…炭…”最后的刻痕显得格外短促、凌乱。
枯枝在刻痕之间艰难地移动,试图画出代表比例关系的线条,却歪歪扭扭,如同垂死挣扎的蚯蚓。
“七硝二磺一炭…”沈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巨大的不确定性,枯枝在那些扭曲的刻痕上反复描摹,仿佛要将这模糊的配方刻入骨髓。“此为…爆燃之基…然则…剂量…火候…研磨…皆关乎生死…”
“军师!这鬼画符…”陈镇终于忍不住,蹲在沈砚旁边,瞪着盐壳板上那些如同天书般的刻痕和符号,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焦躁,“您这写的啥?比那瘴气里的毒虫还难懂!您就首说!多少硝!多少磺!多少炭!俺们照做就是!磨粉是吧?俺们有的是力气!”他晃了晃手里那把焦黑的木炭粉,粉尘簌簌落下。
沈砚没有抬头,只是握着枯枝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一阵剧烈的、压抑的咳嗽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侧过身,用袖子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咳嗽声沉闷而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军师!”石头和另一名老卒担忧地低呼。
陈镇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去搀扶,手伸到一半又僵住。
沈砚的咳嗽终于平息,他缓缓放下袖子,袖口内侧,赫然沾染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他若无其事地用斗笠的阴影遮住,枯枝再次指向盐壳板上那些扭曲的刻痕,声音更加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是鬼画符…此乃…天地之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咳咳…按此…配比…研磨…需至极细…均匀…如同…如同…”
他似乎想找一个恰当的比喻,却因剧烈的咳嗽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而词穷。
就在这时,萧琰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面。”
沈砚猛地抬头,斗笠下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盯住萧琰!
萧琰没有看沈砚。他拖着沉重的右臂,走到盐壳板前,缓缓蹲下。他的左手,伸出那只布满伤口、沾满硫磺和硝石粉尘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霜白色的硝石粉末。
指尖传来冰凉、细腻、带着刺鼻腥气的触感。
就在这触感传来的瞬间!
大脑深处那沉寂片刻的混乱洪流,如同被投入了炽热的火星,轰然爆燃!
“硝酸钾…KNO?…氧化剂…”
“硫磺…S…还原剂…”
“木炭…C…燃料…”
“反应方程式…4KNO? + S? + 7C → 3CO? + 2CO + 2K?CO? + K?S + 2N? + 热量…”
“理想配比…质量分数…硝75%…硫10%…炭15%…沈砚的七二一…接近!但硫略高…需微调!”
“研磨…颗粒度…表面积…反应速率…需均匀混合!杜绝结块!”
“湿度…静电…摩擦热…引爆风险…致命!”
无数冰冷精确的化学符号、复杂的分子式、爆炸反应机理、能量释放计算、安全操作规范…如同亿万颗被点燃的炸药,在萧琰的颅腔内疯狂地冲击、爆炸、轰鸣!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搅动!眼前瞬间被血红和黑暗交替覆盖!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崩裂,腥甜的血液瞬间溢满口腔,才没有当场昏厥过去!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喉咙里挤出,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殿下!”陈镇和石头同时惊呼。
萧琰猛地抬手,用沾满硝粉的左手示意他们噤声。他强撑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指尖那撮霜白的粉末,又缓缓移向那块金黄的硫磺,再看向陈镇手中漆黑的木炭粉。
混乱的化学公式与沈砚那简陋刻痕上的“七二一”粗暴地对撞!
精确的分子配比与“如面”这个原始比喻相互印证!
致命的引爆风险与眼前简陋到极致的操作环境形成残酷的讽刺!
剧痛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洞悉毁灭本质的明悟,如同冰冷的火焰,在他眼底深处疯狂燃烧!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沈砚。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没有言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军师…算得对。”萧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七…硝。”他指向硝石堆。“二…磺。”指向硫磺。“一…炭。”指向陈镇的手。“研磨…至极细…均匀…混合…如同…揉面。阳明心传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揉面?!”陈镇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里那把轻飘飘、黑漆漆的炭粉,又看看旁边那堆霜白的硝粉和金黄的硫磺块,满脸的不可思议,“殿下!这…这玩意儿揉一起…能炸?”
“能。”萧琰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铁血意志。他强忍着脑中信息洪流冲击带来的剧痛和眩晕,目光扫过众人,“取石臼。石杵。无水无油。分次少量。轻…缓…匀。”
“喏!”石头反应最快,立刻从驿站废墟里翻找出一个相对完好的石臼和一根粗短的木杵(临时替代石杵)。
沈砚挣扎着站起身,斗笠下的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走到石臼旁,亲自监督:“硝石…先入臼…七分…”
石头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盐壳碎片做铲子,将霜白的硝石粉末,按照沈砚估算的“七分”量,轻轻倒入石臼底部。
“硫磺…刮粉…二分…”沈砚的声音带着喘息。
陈镇深吸一口气,拿起腰刀,用刀背在那块金黄的硫磺晶体上极其小心地刮擦。金黄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如同死亡的粉尘。他屏住呼吸,将刮下的硫磺粉,按照“二分”的估算,轻轻覆盖在硝石粉上。两种粉末在石臼里形成一层黄白相间的薄层。
“木炭…一分…”沈砚的声音更加虚弱。
陈镇将手中那把焦黑的木炭粉,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在硫磺粉之上。黑、黄、白,三种颜色截然不同、代表着毁灭元素的粉末,在粗糙的石臼底部堆叠在一起。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驿站残破的梁柱在风中发出更加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预感到即将诞生的恐怖。
萧琰强撑着,走到石臼旁。他伸出左手,没有去碰石杵,而是示意石头:“轻…缓…匀…如同…抚沙…”
石头会意,双手紧握木杵,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如同捧着最脆弱的琉璃,将木杵的圆头轻轻探入石臼,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地开始研磨、搅拌。
木杵在粉末中缓缓转动,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三种粉末开始混合,颜色逐渐变得混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硝石腥、硫磺刺鼻和木炭焦糊的诡异气息弥漫开来。
每一次木杵的转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每一次粉末的混合,都像是在死神指尖跳舞!
萧琰紧盯着石臼内翻动的粉末,脑中关于混合均匀度、颗粒摩擦、静电积累、局部过热引爆的风险警告如同尖锐的警铃疯狂作响!剧痛让他太阳穴突突狂跳,视线边缘再次出现晃动的黑点!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感知着粉末混合的细微变化。
“停。”就在粉末颜色趋于均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褐色时,萧琰嘶哑地开口。
石头如蒙大赦,立刻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将木杵抽出,仿佛那是一件随时会爆裂的凶器。
石臼里,只剩下小半碗灰褐色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粉末。
它静静地躺在粗糙的石臼底部,无声无息。
如同沉睡的死神。
驿站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小半碗灰褐色粉末上,充满了敬畏、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成了?”陈镇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萧琰没有回答。他缓缓伸出左手食指,极其小心地、没有触碰那粉末,只是悬在石臼上方。他闭上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突然!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退后!所有人!退到矮墙后!卧倒!”他的嘶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几乎是命令发出的瞬间!
陈镇和石头虽然不明所以,但对萧琰的命令早己形成了本能般的服从!两人猛地向后扑倒,翻滚着躲到残破的矮墙之后!
沈砚也在石头搀扶下,迅速卧倒!
就在众人卧倒的刹那!
石臼旁边,陈镇刚才刮取硫磺粉时不小心掉落在地的、几颗米粒大小的硫磺碎屑和一小撮散落的硝石粉末,被一阵穿堂而过的疾风卷起,恰好飘落在一块用于垫石臼的、边缘锋利的黑色燧石上!
“嗤啦——!”
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火星,骤然从燧石边缘迸发出来!
那火星,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落入了那几颗混合在一起的硫磺和硝石碎屑中!
轰!!!
一声虽然不大、却极其沉闷、带着撕裂空气般力量的爆鸣,毫无征兆地在驿站空地中央炸响!
一团拳头大小、橘黄色夹杂着刺目白光的火球猛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几颗微不足道的碎屑!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和刺鼻的硝烟味猛地扩散开来!将地上的尘土和盐粒吹得西散飞扬!距离最近的石臼被气浪掀得晃动了一下!
火球一闪即逝。
原地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灼痕和袅袅升起的、带着浓烈硫磺味的青烟。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
矮墙后,陈镇和石头灰头土脸地抬起头,看着空地中央那片小小的焦痕和袅袅青烟,又看看石臼里那大半碗依旧“安静”的灰褐色粉末,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震撼、恐惧、狂喜…复杂到了极致!
那点火星…
那微不足道的碎屑…
就…就炸了?!
那这大半碗……
陈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看向石臼里那灰褐色粉末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同面对神魔般的敬畏!
萧琰缓缓从矮墙后站起身,后背被冷汗浸透。他死死盯着那片焦痕,又看向石臼里那大半碗“安静”的粉末,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悬吊的右臂上,那沉重的青砖。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沫,嘶哑的声音在硝烟未散的空气中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毁灭的狂热:
“引信…有了。”
“这云荒的天…该换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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