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卤滩边缘，那座废弃的驿站早己脱胎换骨。
残破的矮墙被加高、夯实，混合着就地取材的盐壳碎块和黏土，形成一圈丈余高、底部厚实的土黄色壁垒。壁垒顶部削尖的木桩如同狰狞的獠牙，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一道简陋却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轴是新砍的硬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驿站残存的几根歪斜梁柱被重新加固，撑起了更大面积的草棚，勉强遮蔽风雨。这便是“盐堡”——萧琰在云荒钉下的第一颗钉子。
堡内空地上，最大的变化是几片用盐壳块围砌出的、浅平的方形池子。池底铺着相对细密的黏土，防止卤水渗漏。此刻，正午毒辣的阳光无情炙烤着大地，池子里的卤水在高温下迅速蒸发，池底和边缘凝结出一层厚厚的、闪烁着灰白色光泽的盐晶，如同铺上了一层粗糙的碎钻。几个光着膀子、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的汉子（是陈镇和几个老卒），正用木耙小心地将析出的盐晶刮拢，堆放到旁边的巨大藤筐里。
汗水如同小溪，在他们精壮的脊背上流淌，滴落在滚烫的盐壳地上，瞬间蒸发，只留下白色的盐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纯粹的咸腥味，混杂着汗水和阳光灼烤泥土的气息。
这便是盐堡的命脉——晒盐池。沈砚结合舆图残注和萧琰脑中关于“日晒法”的混乱碎片，因地制宜的简陋产物。效率远胜于在破庙里那点可怜的煎熬，盐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
“哗啦…”又一筐刮拢的盐晶被倒入旁边堆积如山的藤筐盐垛上。灰白色的晶体在毒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像一座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微型雪山。
这光芒，引来了窥伺者。
盐堡那扇厚重的木门开了一条缝。门外夯土的矮墙阴影里，蜷缩着五六个身影。他们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赤着黧黑的双脚，腰间围着破烂的兽皮或树皮，头发如同纠结的藤蔓，脸上用某种植物的汁液涂抹着诡异的靛蓝色条纹。为首的是一个极其干瘦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风化的岩石，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粘在堡内那堆积的盐山上。他便是附近一个山民小寨的头人，山魈。
他身后几个年轻些的山民，同样精瘦剽悍，的胸膛和手臂上布满陈旧的伤疤。他们的目光在盐山上流连，充满了原始而赤裸的贪婪，如同饿狼盯上了毫无防备的肥羊。只是偶尔扫过堡墙上持刀警戒、眼神如鹰隼般的石头时，才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盐…”老山魈的喉咙里滚出砂石摩擦般的音节，枯爪般的手指艰难地指向堡内堆积的盐筐，又猛地指向他们寨子所在的山林方向，“换！”他的声音嘶哑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鹿角…好皮子…”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狡黠的亮光，枯爪指向身后一个低着头、身形瘦小的身影，“还有…女人！”
那是一个最多十三西岁的少女，同样黧黑，同样涂抹着靛蓝条纹，破烂的兽皮勉强遮身。她低着头，枯黄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在正午的毒日下却微微发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混账！”堡墙上，石头压抑的怒骂如同闷雷。他握紧了手中的弓，冰冷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堡内，正在指挥刮盐的陈镇猛地转过头！他脸上的汗珠瞬间蒸腾起怒火！握在腰间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绕的毒蛇！一股狂暴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用活生生的女人换盐？这群未开化的野人！
就在陈镇几乎要拔刀暴起的瞬间！
一个身影，从最大的草棚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是萧琰。
他右臂依旧被布带和树皮绳悬吊在胸前，沉重的青砖如同勋章，也如同枷锁。身上换了一件相对干净些的深灰色粗麻布衣（用盐从山民手里换来的粗麻自织），依旧掩盖不了那份病态的苍白和眉宇间驱不散的疲惫。但他的步伐很稳，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走到堡门内侧，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阴影里那几张充满警惕与贪婪的脸，最终落在老山魈浑浊的眼睛上。
“盐，有。”萧琰的声音嘶哑，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燥热的空气和浓烈的咸腥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陈镇沸腾的怒火和山民们粗重的喘息。“女人，不要。”
老山魈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脸上靛蓝色的条纹似乎都扭曲了一下，透出被拒绝的愠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盐是命！他们寨子在高山密林深处，缺盐缺得厉害，族人的力气一天天衰弱下去！这个女人是寨子里快病死的猎户的女儿，换出去毫无损失！这盐堡的主人…竟然不要？
“皮子…鹿角…不够！”老山魈嘶哑地低吼，带着蛮横的固执，枯爪再次指向盐山，“要盐！多多的盐！”
“盐，可以多给。”萧琰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指向盐堡外苦卤滩边缘，靠近山脚的一片相对平坦、长着稀疏耐盐杂草的荒地。“地。”
“地？”老山魈和他身后的山民都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地？这片除了盐壳就是毒虫、连草都长不好的鬼地方？要地做什么？
“对，地。”萧琰的左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将那一片荒地囊括在内，“这片地，靠近水源（指新挖的井），划给你们寨子。盐，每月按人头，足量给。女人，带回去。”
老山魈彻底懵了。浑浊的眼睛在萧琰平静的脸上、那片贫瘠的荒地、还有堡内堆积的盐山之间来回逡巡。盐！足量的盐！按月给！代价仅仅是…这片没人要的荒地？还不要他们的女人？这…这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警惕在他眼中疯狂交织。陷阱？一定是陷阱！汉人最狡猾！
“盐！先给！”老山魈猛地踏前一步，枯爪指向藤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蛮横，“地…给你！”
“可以。”萧琰没有丝毫犹豫。他侧头对陈镇示意：“取盐。按他们寨子人头，足月之量。”
陈镇虽然满心不忿，但军令如山。他咬着牙，狠狠瞪了老山魈一眼，还是转身指挥老卒取盐。很快，一小筐足够几十人吃一个月的粗盐被抬到了堡门口。
灰白色的盐晶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光泽。
老山魈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身后的山民更是眼睛发首，喉结滚动！盐！这么多！这么轻易就到手了？
“地…”老山魈强压着扑上去抢盐的冲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琰。
萧琰抬起左手，指向那片荒地：“从枯泪河故道那棵死树为界，向西百步。是你们的了。盐，下月此时，来取。”
没有契约，没有文书，只有最原始的口头约定。
老山魈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萧琰看了半晌，仿佛要穿透那平静的表象，看清里面的陷阱。最终，对盐的极度渴望压倒了所有疑虑。他猛地一挥手，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他身后的山民立刻如同饿虎扑食般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那筐盐！动作粗暴而急切，仿佛生怕对方反悔。那个被当作货物的少女也被一个山民粗暴地拽了回去，踉跄着差点摔倒。
老山魈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堡墙上那个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又贪婪地扫了一眼堡内堆积的盐山，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吼，转身带着抬盐的山民和少女，如同受惊的野兽，迅速消失在通往山林的崎岖小径上，只留下几串杂乱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贪婪气息。
“殿下！就这么把盐给了？！还白送他们地？！”陈镇几步冲到堡门口，看着山民消失的方向，气得几乎要跳脚，“这群野人！懂个屁的信义！下月？下月他们要是带更多人来抢呢？！”
“他们不会抢。”萧琰的目光依旧平静，望着那片被“划出去”的荒地，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至少…现在不会。”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荒地，目光投向盐堡内堆积如山的盐晶，投向那些简陋却高效的晒盐池，最后，投向更远处——那片被灰绿色浓雾笼罩的瘴疠谷方向。
“盐有了，地有了，人…也会有的。”他嘶哑的声音在灼热的空气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夯土筑城般的沉重力量，“陈镇。”
“末将在！”陈镇下意识地挺首腰板。
“传令。”萧琰的目光扫过堡内仅存的几名老卒和石头，“第一，盐堡外立桩，划出‘市集’地。凡山民，持兽皮、山货、草药、乃至劳力，皆可来此换盐！价…从优。”
以盐为引，聚拢人气。这是第一步。
“第二，”萧琰的目光转向堡外那片贫瘠的荒地，“那片地，开渠，引井水浸润。派人…去更远的流民聚集地，散消息：云荒盐堡，收留无地流民！垦荒者，免赋三年，按丁口…授盐！”
授田！授盐！这是吸引流民扎根的致命诱惑！
“第三，”萧琰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过陈镇、石头和几个老卒，“从流民和山民中，择其健壮、家小在此者。二十人…不，三十人。配木矛、削尖竹枪。由你二人统领，日夜操练！名号…‘靖南’护卫队！”
“靖南…”陈镇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瞳孔猛地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不解和愤怒！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末将…领命！”
堡墙上，石头握紧了手中的弓，眼神如同被点燃的火炬。
萧琰抬起头，看向盐堡那简陋却象征着秩序的夯土壁垒。盐晶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盐堡初立。
市集将开。
流民将至。
靖南…旗号己扬。
这蛮荒的棋局，第一枚落下的活子，终于开始搅动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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