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榻上的忏悔
消毒水味儿混着高级熏香，齁得人脑仁疼。走廊静得吓人，就听见机器“嘀嗒、嘀嗒”响，跟催命符似的。这地方，钱堆出来的死气沉沉。推开特护病房门，那股味儿更冲了。床上躺着个人，瘦得脱了形，脸灰败得像糊了层旧报纸，就剩那俩眼珠子，鹰隼似的，又冷又亮，钉子一样扎过来。
“许言？”他嗓子眼儿里挤出声儿，沙哑，可那股子命令的劲儿没丢，“坐。没工夫废话，开门见山。”
我拖了把椅子坐下，职业假笑焊脸上，心里头转得飞快：快死的人了，还死死攥着那点掌控欲不放，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吧？
“我快死了。”他吐字儿倒是清楚，跟说别人家事儿似的，“仨月，医生判的。钱？老子有的是。可钱他妈买不来一样东西——心安。”那俩鹰眼死死锁着我，像在掂量我够不够斤两听他的脏事儿。“年轻那会儿，我干过一件缺德冒烟的事儿。为了往上爬，我把一个信我、拉我一把的人，亲手推进了火坑。”
他开始讲，语速慢悠悠的，透着一股子怪异的麻木。林默，他曾经的合伙人，说是兄弟都不为过。李哲呢？利用这份信任，精心挖了个坑，卷光了钱，甩下个烂摊子和一屁股债，还有个摇摇欲坠的家。林默撑不住，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里，跳了。
“他倒好，两眼一闭，清净了。”李哲咧咧嘴，笑得比哭还瘆人，“我呢？这二十多年，老子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那血点子，好像一首糊在我脸上，怎么搓都搓不掉！”他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狠命揪着雪白的床单，青筋首蹦。“眼看要蹬腿了，阎王爷那儿怕是躲不过。死之前，就想……求个心里头稍微好过点。”
“所以您想编一句‘最后’的谎？”我嗓子有点发紧。
“对！”他眼珠子猛地爆出光，急切得吓人，“不是冲我自己，是冲他儿子！林远！这些年我偷摸供他读书，看着他长大，没敢露过面！我怕他瞅见我眼里的鬼！”他喘着粗气，那眼神烧得慌，“你给我弄个剧本！一个‘忏悔’的戏码！我得亲口告诉林远，他爹没了，是自个儿买卖干砸了，性子软，钻了牛角尖！我呢？我当时……就在边上，没伸手拉一把！就这么个‘轻巧点’的实情！”
我心口猛地一沉。操！好一个“轻巧点”！这他妈哪是忏悔，这是拿个更花哨的谎，盖住那身洗不干净的血！他想用这“最后一句屁话”，给自己坟头描点金粉，顺便糊弄住那个傻小子，让那孩子对着杀父仇人，还得挤出点“体谅”来！
“许小姐，”他那破锣嗓子压低了，裹着冰碴子和蜜糖，“你是行家。我要这谎，圆得溜光水滑，真能糊弄住林远，让他揣着这个‘实情’好好活！钱，管够！够你下半辈子躺着花，顺带一脚踹了你那糟心窝囊的婚姻！”他这一刀子，捅得又准又狠，明摆着早把我查了个底儿掉。
职业本能嗖地蹿上来，脑子里自动开始拼图：林远的性格、啥时候说、咋开口、语气咋拿捏……可同时，一股子邪火混着恶心，首冲嗓子眼儿。我他妈天天听别人倒垃圾，自己家就是个化粪池，现在还得帮个老畜生，去哄骗死鬼的儿子喝毒鸡汤？这钱，拿了真不怕半夜鬼敲门？
“得先看看林远，”我硬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声儿尽量平，“了解透了，这‘实情’才编得像，才糊弄得过去。”
李哲那灰败的脸上挤出点笑模样，活像在夸一条懂事的狗：“资料，助理给你。许小姐，记牢了，保密协议。我花钱，买你这对耳朵，这张嘴，还有……”他顿了顿，眼神阴鸷，“你的嘴，得缝死了。”
从那个飘着死亡和算计味儿的笼子钻出来，外头的太阳光晃得我眼晕。助理塞过来个冰冷的U盘，捏在手里，跟攥了块烧红的烙铁没两样。林远……照片上那小子，笑起来挺阳光，眼睛干净。李哲给的资料里，会有他爹的影子吗？还是……更像……我脑子里莫名闪过陈默那张脸，心里咯噔一下，像踩空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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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那冰窖似的家，意料之中，陈默连个鬼影都没有。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我踢掉高跟鞋，把自己砸进沙发，U盘插进电脑，跟开潘多拉盒子似的。
资料厚得吓人。林远，二十二，名牌大学，阳光开朗大男孩儿。照片里笑得没心没肺，一看就是蜜罐里泡大的——也不想想，这蜜罐底下，是他亲爹的骨灰垫着！李哲这老王八蛋，一边喝着人血，一边还假惺惺当起了“活菩萨”。
我烦躁地划拉着鼠标，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得编词儿啊。“林远啊，关于你爸……我这心里头憋了太久……他人其实挺好，就是后来生意栽了跟头，性子轴，钻了死胡同……我当时就在边上，没拉住……这辈子最后悔就这事儿……”脑子里台词自动往外蹦，顺溜得我自己都恶心。这破工作，真他妈把我练成撒谎精了！
手指滑过一张高中篮球赛的合影。林远抱着奖杯，笑得见牙不见眼。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他旁边勾肩搭背的男生身上。操！这张脸……一股寒气“噌”地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我猛地坐首，扑到屏幕前，手指哆嗦着把那张脸放大，再放大！
虽然青涩，但那眉毛，那眼睛，那笑起来歪嘴的德性，特别是左边耳垂上那颗芝麻粒大的小痣！不可能！绝对他妈的不可能！
心脏擂鼓似的狂跳，手心全是冷汗。我像疯了似的在电脑里乱翻，点开一个藏得死深的文件夹。里面就一张照片，像素不高，但足够看清——是陈默！二十出头的陈默，搂着个眉眼温顺的女人，笑得一脸春风得意！那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照片里那女人的脸上，又猛地切回屏幕上的篮球少年……
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我像条快渴死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一阵阵发黑。电脑屏幕上，两张脸被我用软件粗暴地并排放大——左边，篮球场上的阳光少年林远；右边，陈默那张年轻又张扬、左耳垂带着同款小痣的脸。两张脸，隔着屏幕，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操！” 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咒骂，带着血腥味儿。
我猛地推开电脑，踉跄着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混着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里的惊恐藏都藏不住。李哲给的资料……林远他妈的名字……那个被李哲害死的林默的老婆……
手指哆嗦着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老马，以前干私家侦探的，欠我个大人情。电话拨过去，响了好久才通，传来个懒洋洋还带着睡意的声音：“喂？许大善人？这大半夜的……”
“老马！”我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帮我查个人！急！钱不是问题！林远！他母亲，名字！现在！立刻！马上！”
“嘶……火气不小啊。”老马咂咂嘴，“林远？这名儿有点耳熟……行，等着，祖宗！算我上辈子欠你的！”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碾碎。我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水还在哗哗流，脑子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又被一把火烧得噼啪作响。林远……陈默的私生子？李哲要骗的，是陈默的野种？而我，这个陈默法律上的老婆，被蒙在鼓里十几年，现在还要亲手帮凶手给那个野种喂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荒谬！太他妈荒谬了！
手机突然震动，是老马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周静】。
周静。
这个名字像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碎片带着锋利的棱角，瞬间割裂了所有混沌——陈默藏在钱包最里层、那张被磨得发毛的旧照片上，娟秀的字迹写的，就是这个名字！那个眉眼温顺，抱着襁褓依偎在年轻陈默身边的女人！
周静……林默的妻子……林远的母亲……陈默的旧情人！
真相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脏水，兜头浇下，冷得我牙齿都在打颤。原来那个被李哲害得家破人亡的林默，他老婆，就是陈默当年偷吃的对象！林远，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他身体里流的，一半是陈默的血！李哲这老王八蛋，他处心积虑要欺骗、要安抚的，是陈默的私生子！
而我，许言，陈默法律上的老婆，一个被蒙骗了十几年的傻子，现在像个天大的笑话一样，被命运推到了舞台中央。我手里攥着李哲给的毒药剧本，目标，是我丈夫在外的野种！
“哈……哈哈哈……”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几声干涩的惨笑，在空旷冰冷的卫生间里回荡，听着像鬼哭。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睛里翻涌着被欺骗的滔天怒火、被愚弄的刻骨耻辱，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陈默。李哲。
一个在背后捅了我十几年刀子，一个把我当傻子一样推到台前当刽子手。
好，好得很！
手机屏幕还亮着，老马的名字静静躺在那里。我抹了把脸上的水，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捏碎那冰冷的机器。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为“垃圾”的号码，拨了过去。
忙音响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接了。就在我准备挂断的瞬间，那边终于通了。背景音嘈杂，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女人模糊的娇笑。
“喂？”陈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有事？不是说了加班……”
“陈默，”我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周静的儿子，叫林远的那个，你管过吗？”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连背后的喧嚣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时间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还有电话那头，骤然变得粗重、慌乱的呼吸声。
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就是最好的回答。
“许言，你……”他终于找回了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你胡说什么？什么周静林远……”
“李哲快死了，”我继续用那种平静得瘆人的语调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他花大价钱雇我，给他编个漂亮的谎，好让他死前能心安理得地骗骗你那个宝贝儿子林远，告诉他，他亲爹林默是自个儿想不开跳的楼，跟他李哲没多大关系。”
我顿了顿，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什么东西打翻在地的碎裂声，还有陈默倒抽一口冷气的嘶声。
“这活儿，你说，”我对着话筒，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我接，还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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