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一辆低调的马车从余杭城驶向塘栖镇。
驾车的马夫是个年轻的汉子，他目视前方，神情专注而严肃，驾车的姿势端端正正，挽起的袖口下是健壮的肌肉。
坐在车辕另一头的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汉子，他正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方无悔独骑一匹骏马，三十岁的年纪，穿着老头才穿的青色宽松长衫，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手提一个酒葫芦，倒像是游走西方的侠客。
马车内，是黄老爷一家三口和一位叫进忠的仆人。
他们在一处小山丘处停下，方无悔请他们下车。
山丘可以俯瞰大半个村子，阳春三月，绿意盎然，无数的鱼塘似碎裂的银镜，整齐地镶嵌在翠绿的大地上，每口塘的塘基上都被勤劳的农民种满了桑树，仿佛是为银镜镶嵌上的翡翠边框。
大龙看着眼前的景象，很是欣喜，对接下来上探访抱有十分的信心。
待到马车真正走进乡村，几人下车步行。
穿行于阡陌之间，桑树茂密，枝叶几乎遮天蔽日，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肥厚的桑叶绿的发亮，触手而柔韧。
鱼塘因表面的动荡微微浑浊，然而本身水质清澈，水面下的水草、鱼儿的影子依稀可见。
渔夫们正唱着歌儿撑着船，船尾划出一道道水纹，他们将鱼食撒入塘中，引来一阵热烈的扑腾。
也有桑农正在采摘的桑叶，送至蚕房中喂养，此时正是孵化蚁蚕的季节。蚁蚕又小又黑，并不可爱。
“老爷，为何这蚕和我在……礼仪上看到的不同？”嬿婉问道。
嬿婉主持过亲蚕礼，亲自喂食桑叶给蚕吃，然而亲蚕礼的蚕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和这蚁蚕似乎毫不相干。
大龙倒是并不陌生，他仔细端详了蚁蚕的长势：“这是刚孵化的蚕宝宝，待它们大一些，便是你见过的白色的蚕。”
这些蚁蚕虽小，但生命力旺盛，一个个进食速度都快得很，发出轻快的“莎莎”声。
方无悔见大龙神色专注温和，轻声道：“这些桑农都是极富经验的，养的也好。”
大龙也赞同地点点头，如今他心情大好，也乐得和嬿婉他们解释道：“自古农民最具智慧，刚刚我们看到的桑基鱼塘自成循环，十分巧妙。桑叶喂蚕，蚕吐蚕沙，蚕沙作鱼食，鱼儿肥淤泥，淤泥养桑树，环环相扣，周而复始。”
“井然有序、各得其所……妙哉妙哉。”嬿婉听了忍不住拊掌。
大如也满意地说：“今年必然是个丰收之年，江南的布匹岁贡又能多一些了。”
“去去去！”一个老农走来嫌弃地朝大如挥挥手，“别瞎讲，不会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大如被老农一骂，有些错愕，随即又朝大龙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然后包容地看着老农：“老伯，你为何生气啊？”
那老伯涨红了脸，吼道：“再加岁贡，你是要老子全家死光了不成？！”
老农民哪里知道什么是体面，他年逾古稀，早就没剩几颗牙齿了，喷出的唾沫就这么飞到了大如的脸上。
她恶心地擦了擦脸，后退了半步。
那老伯看她这样，嗤笑一声。他早就看这几个走来走去、无所事事的人不爽了，活该！
嬿婉将大如拉到身后，避免造成更大冲突，她露出温婉的笑容：“老伯，对不住，打扰了您忙活。请问……”
她迟疑了一会还是问了出来：“朝廷的布匹岁贡，你们交得很艰难吗？”
问完她飞快地朝大龙看了一眼，大龙朝她赞许地笑了笑。
听到这话，老伯警惕地看着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几人穿得并不简朴，又有疑似家丁的人护着，连忙回避了视线，手臂捂住脸，不停地摆动着手掌：“我不知道不知道……”
说着佝偻着背就要走出蚕房。
好在方无悔机警，一下给拦了下来，解释道：“这位是黄老爷，做的布匹生意，一首在找合适的地方稳定地收些蚕茧。今年布匹生意不好做，才有了这一番感慨，实在冒昧，望您见谅。”
说着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那老伯见这个读书人这般客气，想来不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敌人，面色也就不再紧张。
“你若是要收蚕茧呀，要往山里走，谁不知道我们塘栖镇盛产蚕丝啊，早被蒋家包圆了。你要是想收我们的蚕茧啊，怕是无功而返哦。”
老伯可惜地摇了摇头。
“那像您这样的规模，能产几何呢？”方无悔继续追问道。
那老伯倒是个实在人，他指了指外面的桑田，说：“我的桑基鱼塘不多，大约五亩三分，桑田约三亩，我养的桑叶又厚又亮，谁不夸我是种桑养蚕的一把好手？一年产出两百三西十斤蚕茧不成问题，能喂西张蚕被，你到山里面去，约莫着要比我差上不少。”
“哦，您这收成确实很不错，那老伯您应该也是有身家的人吧？”大龙谦和地询问。
老伯原来骄傲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哪里的话咧，家徒西壁哦……”
几人面面相觑，大龙焦急的问：“您这么好的手艺，这么好的收成还家徒西壁？那其他人家如何，老伯你莫不是太谦虚？”
“哼”那老伯横他一眼，“我谦虚什么，钱是那么好赚的吗？你这后生，一看便是得了家里的荫庇，一点不知道怎么盘算营生。”
这老伯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也不是蛮横的人，他解释道：“两百斤的蚕茧听着唬人，到手不过二十两银子，刨去买蚕种、修补蚕具、给桑树治病这些零零碎碎的成本五两左右，一年的收益也不过十五两，卖鱼呢，赚的也还行，也有十二两银子。可是一家五口一年的口粮，再省也要十五两银子啊……”
老伯掰着指头，认真地看着大龙，语气己有几分激动，絮絮叨叨地算着：“县里的田赋、漕粮、各种杂捐，算起来也要十两。”
“哦哦，还有还有，盐、茶、灯油，这些想省也省不了，人不吃盐会生病哟，就算不办婚丧喜事，也要五两银子吧？”
“这还没算欠里正家的旧债呢，那二两的利钱，年底还要还。”
“孙子也大了，都没有钱给他讨个媳妇，是我没本事啊。”
悲从中来，那老伯蹒跚地走到蚕房中间，指着这满满当当的养蚕架子，颤抖着声音道：“这丰收年……这是丰收年啊……忙忙碌碌一整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老伯的背驼了下来，肩膀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塌了一半。
众人看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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