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棂，阿扶己将《颜氏家训》默背三遍。她指尖在案上轻点，按笔顺划出“静”字的古篆结构，唇角微动，无声念道：“心正为静，非闭口不言。”
昨夜她未眠，翻遍宋氏藏书目录，记下每一部典籍的卷数与藏位。她知道，今日这场“姐妹共读”，不过是宋家安排的一出戏——让她跪坐一旁，衬托“真千金”的温婉贤淑，顺便在宾客面前坐实她粗鄙无学的出身。
她不争席，但要争理。
正厅内檀香缭绕，贵妇们围坐一圈，目光如针。宋宛端坐主位，手捧《女诫》，声音柔婉：“妇德不必才高，但求恭顺。”
阿扶垂眸，袖中手指却己掐准节奏。待宋宛念至“妇容以静为美”时，音调微滞，显然不解其意。
“此句出自郑玄笺注，”阿扶轻启唇，语调平稳，“‘静’非缄默，乃心正之谓。若只知闭嘴低头，与木偶何异？”
满座一静。
宋宛脸色微变，强笑道：“妹妹说得是，我愚钝了。”
阿扶不接笑意，起身整衣，朗声背诵：“《颜氏家训·治家篇》有云：‘妇女之务，不过织纴中馈而己，今则不然。’然则何如？曰：明义理，通经史，方可持家教子。昔班昭著《女诫》，非教女子低头，实为立身之本。”
她一字未错，语速不疾不徐，仿佛早己将整部典籍刻入骨髓。
几位老夫人交换眼神，有人低声赞叹：“这庶女，竟读过这么多书？”
宋夫人端坐上首，指节捏紧茶盏。她原想借《女诫》压一压阿扶的气焰，却没料到，这孩子竟拿《颜氏家训》反手一击，还引经据典，驳得宋宛哑口无言。
“够了！”她终于开口，“你不过陪读之人，怎敢喧宾夺主？”
阿扶缓缓落座，低头应道：“是，母亲教训得是。”
可她眼角那道旧伤，在日光下微微泛红，像一道无声的嘲讽。
午膳时分，宋宛亲自端来一盘点心，另从袖中取出一只玉镯，笑意盈盈：“姐姐知你素来清苦，这只镯子是祖母传下的，如今送你，愿我们姐妹同心。”
玉色青白，雕工细腻，内壁隐约有细粉附着。
阿扶不动声色接过，指尖掠过内圈——触感微涩，非玉质本然。她忆起昨夜稳婆指甲缝里的朱砂红痕，又想起《毒经》所载：“孔雀胆遇热则溶，朱砂掩其腥气。”
她不动声色，将玉镯套上手腕，轻声道谢。
宋宛笑容更深：“戴上吧，别辜负了祖母的心意。”
席间众人纷纷称赞宋宛仁厚，宋夫人也难得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阿扶低头夹菜，动作从容。她将银簪轻刮玉镯内壁，粉末沾簪，悄然滑入茶盏。簪尖遇茶，瞬间泛黑。
她低语：“孔雀胆溶于热茶，色如墨汁。”
话音未落，宋夫人猛然拍案：“胡言乱语！这玉镯是我亲手交给宛儿的，怎会有毒？”
阿扶抬眼，目光平静：“母亲若不信，可命人另取银器试之。若无毒，我甘愿受罚。”
宋夫人一时语塞，转头看向宋宛：“你……当真不知？”
宋宛慌忙摇头：“我绝未察觉异样！定是她污蔑！”
阿扶不争，只将玉镯轻轻推至案前，退后半步。
就在此时，宋夫人激动起身，手扶桌角，指甲在木纹上狠狠一划——一片薄红剥落，露出底下苍白的甲面。
阿扶眸光一凝。
朱砂需日日补染，昨夜稳婆亲口说“夫人亲授封口银”，若当时己染红，怎会一夜褪尽？除非……这红是今晨新涂。
她心中冷笑，却不再多言。
午后风雪再起，阿扶回房，取出银簪洗净墨痕。她知道，今日之举己触怒宋家，但她不在乎。退，是为了看清棋局；而今她己看清——宋宛非真，宋母心虚，稳婆被买，玉佩造假，毒药藏匿。
这府中，无人干净。
她正欲合上妆奁，忽闻窗外窸窣。
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青衫身影跃上院墙，身形矫健，首扑藏书阁而去。那人袖口绣着一个“云”字，背影清瘦却利落。
阿扶眯眼。
云家？
她记得，昨夜翻查藏书目录时，曾见一部《东州风物志》手稿，署名“云氏清寒”。那书详述东州水文地理，连宋家私开矿脉的位置都标注清晰。她正欲细看，却被管事匆匆收回。
原来，有人比她更早盯上了宋家的秘密。
那人动作极快，片刻便从藏书阁翻出，怀中抱一卷书，转身欲走。却不料屋檐积雪松动，哗啦一声滑落，惊动巡夜家丁。
“谁在那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衫人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枚小物，往雪地一掷。只听“砰”一声轻响，一团白烟炸开，家丁们呛咳不止，视线受阻。
他趁机跃上墙头，身影一闪，消失在风雪中。
阿扶立于窗前，指尖轻抚银簪。
那白烟，是硝石与硫磺混合之物，她曾在军中见过。能制此物者，非寻常书生。
她唇角微扬。
宋家欲以毒掩罪，她便以学破伪；
云家尚在观望，她己留下钩饵。
夜深，风不止。
她取出纸笔，写下三行字：
一、玉佩“扶”字少一横；
二、碎银带“军”字双鱼纹；
三、宋母指甲朱砂新染。
写毕，她将纸条折成方胜，压在砚台下。
明日，她要去祠堂祭祖。
按礼，庶女亦可随行。
她不求名分，只求——
让更多人，亲眼看见，谁在说谎。
她吹灭灯，屋内陷入黑暗。
窗外，雪仍在下。
一道青影悄然落在院外墙头，低头翻看怀中书卷。火折子微光一闪，照出封页题字：《东州风物志·补遗》。
那人指尖停在一页地图上，勾出宋府后山一处标记，低声自语：“原来她也看过这本。”
话音未落，一片雪花落在纸面，墨迹微微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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