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祠堂前的青石阶上覆着薄霜。阿扶踩着冷意前行，指尖拂过袖中那张折成方胜的纸条，边缘己被体温焐热。昨夜雪停，风却未歇，吹得她竹簪微颤，发丝掠过眼角旧痕，竟有些发麻。
今日祭祖，庶女亦可随行。
她立于偏列，不动声色扫视全场。宋宛端坐主位旁，指尖捻着一盘点心，笑容温婉如画。那盘翡翠酥，正是厨房刚呈上的供品——馅料泛黄，油光微亮，正是砒霜混入猪油后经蒸制的特征。
阿扶唇角轻动。
她昨夜己将银簪上残留的孔雀胆粉末悄悄抹入厨房备料的油罐，只待今日有人动此馅。若宋宛清白，自不会碰；若她急于立贤名，必亲奉点心以示姐妹情深。
果然，宋宛起身，执盘而行：“姐姐素来清苦，这翡翠酥是特制的，无糖少油，最养人。”
满堂贵妇皆赞其仁心。
阿扶接过一块，指尖在酥皮上轻轻一压，碎屑簌簌而落。她不动声色将半块藏入袖袋，另半块置于瓷碟，取茶水缓缓淋下。茶色渐浊，她再抽出银簪，轻轻搅动。
黑丝如墨蛇游走。
“此酥含砒霜。”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砒霜遇茶成浊，银簪染黑，验毒无疑。”
堂内哗然。
宋夫人猛然站起：“你又来污蔑？稳婆昨夜己验过点心，毫无异状！”
话音未落，两名稳婆上前，齐声道：“奴婢亲尝过，无事。”
阿扶冷笑，目光落在其中一人指甲上——那红痕鲜亮，分明是今晨新染的朱砂。
“既是亲尝，为何只咬边角？”她指向碟中残渣，“砒霜溶于油，沉淀于底。你们吃的上层，自然无毒。”
她取来厨房醋壶，将醋汁滴入另一块碎酥，再倒入茶水。刹那间，黑雾腾起，刺鼻气味弥漫祠堂。
“酸克砒霜，化毒为浊。”她朗声而道，“此非妖术，乃物性相克之理。若诸位不信，可再试一次。”
无人应答。
宋夫人怒极，挥手命家丁：“夺她银器！毁了那碟！”
两名壮汉扑上，阿扶不退反进，左手护碟，右手疾探腰间——却在夺簪瞬间，袖中滑出一封泛黄拜帖，啪地落在青砖上。
众人目光齐落。
帖面墨迹清晰：**东州云氏，敬邀宋府共议水利修缮事**。
落款日期，赫然早于宋家认亲宴三日。
祠堂骤静。
阿扶弯腰拾帖，指尖抚过“云氏”二字，声音冷而稳：“云家早在认亲前便知我存在。若我是假，他们为何早递拜帖？若我是真，今日之局，又是谁在颠倒黑白？”
宋夫人脸色铁青，语塞难言。
宋宛突然尖叫：“她勾结外姓，私通消息！定是早与云家串通，今日才敢当众发难！”
阿扶不看她，只将拜帖递向族老：“礼法重据，不重强权。我虽庶出，却非私产。若宋家执意以‘不知情’推诿，那便请族中长辈裁断——这帖，是真是假？”
族老迟疑片刻，终是接过拜帖，细细查验印信与笔迹，缓缓点头：“印为户房备案之印，字迹亦与去年公文一致……确系真物。”
宋父终于开口，声音沉如铁：“即便如此，你也未曾脱籍。卖身契尚在祠堂，你仍是宋家奴婢，不得擅自离府！”
他一挥手，管事捧出一卷黄纸，展开宣读：“宋氏收养庶女云氏，契定终身服役，不得赎身，不得婚配，违者杖八十，流三千里。”
阿扶静静听着，忽然笑了。
她从怀中抽出一纸，正是那日从宋母妆奁夹层中拓下的卖身契副本，指尖一搓，纸面裂响。
“礼法讲据。”她一字一顿，“据从何来？凭一纸无印无证、无中人画押的黄纸，便要锁我一生？”
她不等回应，抬步上前，将契纸高举过头，朗声道：“今日，我当众作保——云父为县学教谕，素重礼法，愿为我身份作证！”
族老一震：“云教谕？他竟肯为你担保？”
“他昨夜己亲笔具文。”阿扶从袖中再取一信，“附于拜帖之后，一并呈验。”
宋父脸色骤变，显然未料她早有准备。
阿扶不再多言，双手执契，猛然撕下——
纸裂如雷。
她转身，将两半残契掷入香炉。火舌卷上，刹那腾起，映得满堂人脸明暗交错。
就在火光跃起的瞬间，祠堂高墙上的先皇后画像被照得通明。那画中女子眼角，一颗泪痣清晰可见——位置、大小、色泽，竟与宋宛右眼下那颗，分毫不差。
满堂死寂。
宋宛脸色煞白，踉跄后退半步，撞上供桌。
阿扶凝视画像，指尖缓缓抚过自己眼角的旧伤。那伤痕忽地发烫，仿佛有血在皮下奔涌。
她未动，未语，只静静看着那颗痣，像看穿一场横跨二十年的骗局。
宋宛突然抬手指她，声音尖利：“她怎知先皇后痣位？莫非早窥宫图？此女必是细作，意图窥探皇室秘辛！”
阿扶终于开口，声音低却冷：“你问我如何知晓？”
她顿了顿，目光如刃，首刺宋宛眼底。
“我未曾见过宫图。”
“可你袖中银铃，每走三步，便响两声。”
“你说话时，右手小指总蜷着，像在等什么回应。”
“你母亲今晨涂朱砂，不是为了美，是为了盖住毒痕。”
“而你——”
她逼近一步，声落如锤：
“根本不是宋家女。”
宋宛瞳孔骤缩，银铃骤响，腕间寒光一闪——竟是藏刃出袖！
阿扶不退，反手抽出腰间短匕，刀鞘撞上供桌，发出闷响。
就在此时，祠堂外传来急促脚步，一名小厮冲入，脸色惨白：“老、老太太！后山矿脉塌了！压住三个工头，血流成河！”
众人哗然。
宋父猛地站起：“闭嘴！谁准你提后山？！”
话出口，他才惊觉失言。
阿扶缓缓收匕，目光扫过宋父、宋夫人、稳婆，最后落回宋宛脸上。
她嘴角微扬，笑意却无温度。
“矿脉？你们私开的矿，埋的不只是银矿。”
“还有军饷。”
“还有命。”
她转身欲走，衣袖拂过香炉余烬，火星溅上袖口，烧出一个小洞。
她未停，未抚，只继续前行。
跨出祠堂门槛时，风扑面而来，吹起她青丝，露出颈后一道淡痕——那是幼时被烙下的编号，早己模糊，却从未消失。
她抬手，将竹簪重新固定。
身后，宋宛瘫坐于地，银铃无声。
画像上的先皇后，依旧垂眸含悲。
香炉中，半张未燃尽的卖身契残角，正缓缓卷曲，火光映出最后一行字：
“……收养女一名，生于丙午年冬月十七，眉间有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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