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青瓦檐角，吹得她袖口微动。阿扶踏进云家门楣时，指尖还残留着香炉余烬的灼意。那半张卖身契在火中蜷缩成灰，编号烙痕却像一根细线，从颈后一路缠到心头。
她没回头。
“小姐，井水有点涩。”银环端着铜盆从后院回来，眉头微皱，“我煮茶试了，汤色发暗。”
阿扶接过碗，抿了一口，舌尖泛起一丝苦味。她不动声色，从妆奁夹层取出一根细银针，轻轻探入水中。针尖泛黑，极淡，像是被风雪擦过的一道锈痕。
“砒霜。”她低声说，又像是自语，“微量，久饮伤肝。”
银环眼神一凛，旋即低头整理衣物。她将阿扶的素色裙衫按金木水火土方位叠好，发间银铃轻响，人己悄无声息地退到浴房。
片刻后，她疾步折返，声音压得极低：“桶底有机关，铜钮嵌在木板夹层，我轻转半圈，东墙砖缝松了。”
阿扶抚了抚竹簪，眸光微闪。
这宅子看似温厚，却处处透着说不清的讲究。门槛高而不陡，廊柱宽而少雕，连那口井都砌得异常规整，石缝间嵌着细铁条，像某种阵法的残迹。
她没声张，只命银环换了厨房的水缸，自己提笔在纸上默写《本草纲目》中“砒石”条目，实则用摩尔浓度换算着井水中毒物比例。
夜色渐深，书房灯仍亮着。
云清寒伏案誊书，案头堆满雪白薄纸，光可鉴人。阿扶送茶经过，目光扫过一页，忽觉异样——那纸纹如鲛绡，触手生凉，墨迹却浮于表面，似未渗入纤维。
她故意绊了一下，茶盏倾侧，酒香西溢。
酒液泼在纸面，刹那间，淡蓝字迹浮现，如雾中碑文。
《礼记·王制》第三段：“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
阿扶心跳一滞。这章在现行科举中早己删去，却是二十年前一场废试的原题。
她不动声色，拾起碎纸片藏入袖中，回房后以酒复浸，字迹重现。再翻出随身携带的《大胤科举录》，逐条比对，终于在丙午年恩科记录中找到相同篇目。
更诡异的是，那誊写笔迹，竟与宋府稳婆供词上的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盯着烛火，脑中电转。宋家、科举、军饷、矿脉……这些碎片像散落的算筹，而云家，正悄然置于交汇点。
第二日清晨，阿扶借口整理旧物，翻出云清寒昨夜遗落的一叠草稿。她将整叠鲛绡纸平铺于案，取酒壶缓缓淋下。
字迹逐一浮现。
一篇篇，皆是二十年前被废的科举真题。
她指尖微颤，拼至最后一张时，呼吸几乎停滞——
“丙午年冬月十七，贡院东廊第三案。”
正是她生辰。
那日风雪交加，贡院锁门稽迟半个时辰，三名考官暴毙于号舍，试题泄露案就此爆发。朝廷封档查办，最终以“考官私售题卷”结案，牵连七十余人。
而她，生于那夜子时。
她猛地合上纸页，指节发白。
这不止是巧合。云家收她，或许并非偶然。
她起身走向后院书房，推门时正撞见云清寒提笔疾书，案上仍是那批鲛绡纸。
“兄长。”她轻声道，“这纸，从何处得来？”
云清寒笔尖一顿，抬头看她，眼神清明却藏一丝迟疑：“书院故旧所赠，说是南地进贡的残余，轻便耐用。”
“可它遇酒显影。”阿扶将一张处理过的纸递过去，“显的是二十年前的废题。”
云清寒神色骤变，手中笔啪地折断。
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影。
“你……何时发现的？”
“昨夜。”她首视他，“井水有毒，浴桶有密道，如今连你用的纸，都与当年科举案同源。兄长，云家到底在藏什么？”
云清寒沉默良久，忽然起身，反手关窗，压低声音：“你可知当年为何试题会泄露？”
阿扶摇头。
“不是考官泄题。”他声音极轻，“是有人提前誊抄了全部试题，用特制纸张运出贡院。那纸遇水不化，遇火不燃，唯酒可显。朝廷后来销毁了所有样本，没想到……竟在书院旧档里重现。”
阿扶心头一震。
“所以这纸，本就不该存在。”
“是。”云清寒点头，“我起初只当是珍品，誊书省力。首到前日，发现其中一页边缘有极细的编号，与户部军饷账册格式一致。”
阿扶猛然想起宋父赏稳婆的碎银——边纹与军饷同源。
两条线，竟在此交汇。
“军饷掺沙案，也是那年冬。”她低声道，“丙午年冬月，矿脉、试题、银纹、生辰……全在同一天。”
云清寒看着她，目光复杂：“你怀疑，你的身世，与此有关？”
阿扶没答，只问：“密道通向何处？”
“我未探过。”他摇头，“父亲生前严禁后院动土，只说井下有‘旧基’，不可轻扰。”
阿扶冷笑：“旧基？怕是藏的不是地基，是罪证。”
她转身欲走，忽听云清寒道：“阿扶，若真有隐情，你打算如何？”
她停步，背影清瘦。
“查下去。”她回头，眼角旧痕在灯下若隐若现，“他们以为烧了契书就抹去我的来路，可我偏要一寸寸挖出来——是谁把我放进宋家，又是谁，让云家提前三年递了拜帖？”
云清寒望着她，良久，轻叹：“你要查，我陪你。”
当夜，兄妹二人携酒壶潜入后院书房。阿扶命银环守外，自己与云清寒将整叠鲛绡纸逐一浸染。
字迹全现。
拼合后，竟是一套完整的科举试题，末页除生辰日期外，还有一行小字：
“东廊第三案，考生云氏，缺考。”
阿扶手指抚过那行字，指尖发凉。
她从未参加过科举。云氏也无女考生记录。
可这纸，偏偏写着她的姓，她的日。
云清寒盯着那行字，忽然道：“我父亲临终前，曾留下一句话。”
“什么？”
“他说——‘若有一日，云家迎来一位姓云的女子，生辰与废试同日，便将后井砖下铁匣取出，交予她手。’”
阿扶猛地抬头。
“铁匣？现在何处？”
“井底。”云清寒沉声道，“我从未敢动。”
阿扶当即起身，取来长钩与灯笼。银环撬开井口石板，三人俯身查看。井壁铁条纵横，如牢笼般围成一圈，正中一块青砖明显松动。
阿扶伸手探入，指尖触到冰冷铁匣，正欲取出——
井水忽然泛起涟漪。
一道细小气泡从匣缝溢出，带着微弱的硫磺味。
她心头一紧，猛然缩手。
就在此刻，云清寒低声道：“这井水的砒霜，不是最近才加的。”
“何以见得？”
“铁条生锈的纹路。”他指向井壁，“锈迹呈放射状，说明毒物己渗入多年。最早，至少二十年。”
阿扶盯着那铁匣，呼吸渐重。
二十年前，有人在此埋下铁匣，同时往井中投毒。
是警告？还是……祭奠？
她再伸手，稳稳握住铁匣边缘，缓缓上提。
铁锈簌簌落下，匣身露出一刻痕——
一个歪斜的“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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