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客栈夜煮药
夕阳熔金,将洛阳城连绵起伏的灰瓦飞檐染成一片温暖而辉煌的金红色。东方不败沿着洛水河畔缓行,最终驻足于一间临水的客栈。二楼的客房推开雕花木窗,洛水如一条流淌的碎金玉带铺展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几艘装饰华美的画舫正随波轻摇,丝竹管弦之声被的水风裹挟着,断断续续地飘上楼来,缠绵悱恻,软糯得如同揉碎了的柳絮。
店小二提着沉甸甸的铜壶进来添热水,眼尖地瞥见她搁在桌上的油纸包,鼻翼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哟,客官买了艾草?这可是好东西!祛湿散寒,温通经络。咱们后厨的刘婆子,一到冬天就离不了它,天天煮水泡脚,说是比吃啥补药都强!”
东方不败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店小二将滚烫的热水注入铜盆的动作上。氤氲的白雾升腾而起,模糊了眼前的光景,也模糊了某些深藏的记忆。在那片朦胧的水汽里,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你们店里……可有药罐?”
店小二倒水的动作一顿,随即眼睛一亮,拍了下大腿:“嘿!您可真是问巧了!昨儿个有位行医的老先生退房,把一个使顺手的旧砂锅落在厨房了,临走还念叨呢!小的这就去给您拿来?您要是不嫌弃它旧……”他试探着问。
“无妨,”东方不败颔首,“有劳了。”
砂锅很快被送来,里外洗刷得干干净净,朴拙的陶身带着柴火烟熏的淡淡痕迹,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经年累月浸润出的烟火气。东方不败将回春堂带回的那包药材小心翼翼地打开。深绿色的陈年艾草、暗红的当归须、橘黄的花瓣、微褐的老姜片……各自散发着独特的草木气息。她将它们悉数倒入砂锅,又舀了半锅清冽的洛河水,然后,便静静地坐在窗边的小炭炉旁。
炉膛里,橘红的火苗无声地跳跃着,温柔地舔舐着黝黑的砂锅底。起初只有水声咕嘟,渐渐地,一丝丝清苦中裹挟着微甜、还夹杂着淡淡辛辣的药香,便如同苏醒的精灵,袅袅娜娜地从锅盖边缘逸散出来,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这味道……是如此熟悉!瞬间穿透了时空的壁垒,与记忆深处某个角落的气息完美地重叠在一起——那是母亲阳台小炉子上,常年氤氲不散的艾草苦香。
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
* **童年:** 小小的她总是捏着鼻子,皱着眉,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远远躲开厨房,嫌弃地抱怨:“妈!这味道好呛!难闻死了!” 母亲总是无奈地笑笑,手里蒲扇轻轻扇着炉火,任由那苦涩的气息固执地弥漫。
* **成家后:** 母亲难得来城里小住,却依旧固执地在狭窄的阳台角落,支起那个熟悉的小泥炉。她下班回家,推开阳台门,又见那熟悉的烟雾缭绕。她蹙眉:“妈,城里空气不好,别弄这个了。” 母亲佝偻着背,一边小心地拨弄着炉灰,一边头也不抬地絮叨:“城里湿气重,给你们娘仨煮点艾草水泡泡脚,去去晦气,睡得安稳……” 那时,她只觉得是老人家的啰嗦与固执,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此刻,跳动的火苗映在她沉静的眼底,那久远的、曾被忽略的唠叨,却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猝不及防地缠紧了心脏。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眼眶瞬间变得温热、模糊。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退,只是盯着炉火的眼神,更深沉了些。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几分犹豫和小心翼翼。东方不败收敛心神,扬声应道:“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林晚晴那张清秀却带着些微紧张的脸庞。她换下了白日里沾着药末的蓝布裙,穿着一件半新的藕荷色夹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朴素的竹编食盒。
“姑……姑娘,”她走进来,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脸颊微微泛红,“我叫林晚晴。我爹……我爹说,今日多亏了您仗义出手,才保住了回春堂。我们……我们实在无以为报,就……就做了些粗茶淡饭,请您尝尝……” 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乡下姑娘特有的羞涩,却又努力表达着真诚。
她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朴素却的饭菜香立刻散开:一碟油亮碧绿的清炒时蔬,一碗如玉、点缀着翠绿葱花的炖豆腐,还有两个蒸得暄软、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林晚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靛蓝粗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琥珀色、半透明的麦芽糖块,散发着质朴的甜香。“这个……是我娘生前教我熬的麦芽糖,”她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要是……要是您觉得药苦,吃一块这个,能压一压。”
麦芽糖……
东方不败的目光落在那些晶莹的糖块上。记忆的闸门再次被冲开——女儿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总是充满渴望地望着糖果罐,小嘴撅着撒娇:“妈妈,就一颗,就一颗嘛!” 丈夫则板着脸,扮演着严父角色:“不行,吃多了坏牙!” 可每次出差回来,行李箱的角落里,总会藏着几包女儿最爱的水果软糖……那些被她视为平常、甚至有些烦扰的生活碎片,此刻却像最珍贵的琉璃,在回忆中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块麦芽糖。糖块还带着微微的暖意,显然是被姑娘揣在怀里一路焐过来的。这细微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微微一颤。
“……费心了。”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坐下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她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林晚晴局促地坐下,双手绞着衣角,目光忍不住飘向窗边炭炉上咕嘟作响的砂锅,小声问:“姑娘,您这药……是身子不适吗?”
“不是,”东方不败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砂锅里翻滚的深褐色药汤,艾草特有的苦香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是……给家里一位长辈预备的。” 她的目光落在氤氲的热气上,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母亲泡在药汤里、布满皱纹的脚踝。
“您真孝顺!”林晚晴脱口而出,脸上绽开一个由衷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我娘去得早……我爹常念叨,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能尽孝的时候,一定要抓紧,千万别等……千万别等以后想起来,心里全是后悔,那滋味,比黄连还苦……” 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感伤。
“后悔……”
这两个字,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东方不败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她低下头,看着砂锅里沉沉浮浮的药草,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是啊,后悔最磨人。
后悔那些被工作塞满的周末,没能多陪母亲在公园晒晒太阳;
后悔丈夫深夜递来热牛奶时,她头也不抬的一句“放那儿吧,忙着呢”;
后悔对儿女一次次“下次一定”的空头支票,那些被无限推迟的游乐园、动物园、亲子拼图……那些被她轻易挥霍的“以后”,如今都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奢望,成了扎在灵魂深处的、永恒的倒刺。每一次触碰,都鲜血淋漓。
“姑娘……您,您是不是心里……装着事?”林晚晴观察着她的沉默,小心翼翼地问,带着乡下姑娘特有的首率,“早上我爹给您诊脉后就说,您看着像天上的云,高得很,可心里头……压着沉甸甸的东西,就跟我们巷子口的张婶似的,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眼睛望着老远老远的地方……”
东方不败被她这质朴又精准的比喻逗得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笑意,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些故人旧事罢了。” 她拿起一个粗陶碗,盛了大半碗深褐色的药汤,放在窗台上,让夜风慢慢吹凉。“你们父女俩,守着那间药铺,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提到这个,林晚晴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了几分,眼圈微微泛红:“前些年……还好些。我爹身子骨硬朗,医术也好,街坊邻居都信他,药铺虽小,也勉强能糊口。后来……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爹去城外山里采药,淋了场透骨的寒雨,回来就病倒了,落下了咳喘的病根,天气一凉就喘不上气……铺子……铺子也就渐渐冷清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意,声音却努力地保持清亮,“那些地痞……就像今天这样的,见我们老的老,弱的弱,就隔三差五来勒索……要不是遇到姑娘您,今天……今天回春堂的牌子,怕是真要砸在他们手里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粗布帕子,指节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像被水洗过一样,透着一股倔强的光芒:“可我爹总说,人活着,就跟咱药碾子里的药草一个样!甭管是苦的、涩的、还是带刺儿的,都得熬!小火慢熬,把那些苦水都熬出来,熬干了,剩下的……剩下的就是那点子救命的甘甜了!熬过去,总能见着亮儿!” 这朴实的话语,却蕴含着一种在苦难中淬炼出的、坚韧的生命力。
东方不败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在逆境中依然努力挺首脊梁、眼中有光的姑娘。她像极了山野间那些看似柔弱的蒲公英,风霜雨雪非但不能将其摧毁,反而让那承载着希望的种子,飘向更辽阔的天地。
窗台上的药汤不再滚烫,温热的药气混合着艾草的苦香与当归的辛香。东方不败小心地将药汤倒入一个随身携带的素白瓷瓶中。林晚晴连忙起身帮忙收拾碗筷。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东方不败抬起的手腕,落在那个样式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磨损的旧银镯上,好奇地问:“姑娘,您这镯子……真别致,上面刻的……是什么花儿呀?瞧着怪好看的。”
东方不败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只银镯……款式再普通不过,是前世结婚时,丈夫用他人生第一笔正式工资,笨拙又珍重地套在她腕上的。内圈刻着两个歪歪扭扭、透着青涩与喜悦的“囍”字。穿越而来,这凡俗之物竟奇迹般地随她而来,成了连接两个世界、两个身份的、唯一可以触摸的实体信物,是“凌双凤”存在过的冰冷证明。
“……是家纹。”她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镯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遥远与疏离。
林晚晴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没再追问,只是手脚麻利地将药瓶用干净的软布仔细包好,系紧。她抬起头,眼神真挚:“姑娘,您要是不嫌弃我们那小铺子简陋……明天,您能再来坐坐吗?我爹……我爹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他想厚着脸皮,跟您讨教几个强身健体的法子。他总念叨,说自己这身子骨不争气,是拖累我了……” 那眼神里,有对父亲的担忧,也有对东方不败的深深信赖。
望着那双清澈见底、充满期盼的眼睛,东方不败心底那层因回忆而凝结的冰霜,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她轻轻颔首:“好。”
送走一步三回头、再三道谢的林晚晴,夜色己如浓墨般彻底浸染了天幕。洛水上的画舫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随波摇曳。丝竹声变得稀稀落落,如同梦呓般断续飘来,更衬得夜深沉。
东方不败重新坐回窗边。炭炉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残留着浓郁的艾草药香。她无意识地转动着腕间的银镯,冰凉的金属触感与药罐上残存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如同她此刻纠缠的内心——一边是教主东方不败的冰冷权柄与通天仙途,一边是凡人凌双凤的温热记忆与人间羁绊。
忽然间,《黄庭经》开篇总纲中的一句话,毫无征兆地浮现心头:
“**尘缘如垢,祛之方能澄心;然心若无寄,澄之又有何益?**”
从前在崖上诵读此经,只道是告诫修士需斩断尘世牵绊,清心寡欲方能精进。可此时此刻,在这弥漫着人间烟火与草药苦香的客栈斗室里,握着那瓶温热的、凝聚着孝心与人间善意的药汤,看着林晚晴眼中那株在风雨中也要努力绽放的“蒲公英”,她心中却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这“尘缘”二字,或许并非全然是污浊的尘垢。它亦是灵魂的锚点,是心之所寄的港湾。若强行祛除所有尘缘,将心澄空如琉璃,固然剔透,却也冰冷易碎,失了那点活着的暖意与念想。
正如眼前这锅熬煮过的药汤。经历了烈火的煎熬,忍受了清苦的释放,最终沉淀下来的,是那一份可以捂热冰冷手脚、熨帖疲惫心灵的……余温。
她将包好的药瓶拿起,指尖感受着那透过布料的、令人安心的温热。没有放入行囊,而是轻轻、却又无比郑重地,**贴身收进了怀中**。药瓶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暖意仿佛能首接渗入心底最空寂的角落。
明日,去回春堂。
不仅要去看望那对坚韧的祖孙,更要仔细为林老大夫诊脉。或许,可以用《黄庭经》温养经脉的灵气,为他驱散寒邪,固本培元。这微小的举动,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于那对挣扎求生的祖孙,却可能是撑起一片天的希望。
**为人间的温暖多添一把柴火,或许,自己心底那片因失去而荒芜的冻土,也能被这薪火相传的暖意,一寸寸地……照亮,复苏。**
窗外的月轮不知何时己悄然爬上柳梢,清辉如练,静静地洒在流淌的洛水上,也无声地照亮了远方那隐于云雾之中、孤绝高耸的黑木崖顶。
她知道,那冰冷的权柄与孤高的仙途,终究是她无法彻底割舍的归处。
但此刻,在这被药香、饭菜香、麦芽糖甜香和洛水湿气浸润的凡尘客栈里,她只想让这“此刻”再长一些。
让这属于“人”的、带着烟火气、人情味、甚至一点点苦涩的滋味,再多浸润一会儿她那颗在仙凡之间漂泊无依的心。
让这炉火余烬的暖,这药汤贴心的热,这萍水相逢的善,再多一点,填满那灵魂深处因思念与亏欠而裂开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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