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天黑得早。
沈清欢站在廊下,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缕光被宫墙吞了,指甲死死抠进檀木柱子——三天了,养心殿连个问安的太监都没派来。
木刺扎进手指,疼得她牙根发紧,冷汗顺着掌心往下淌。
风一吹,鬓角碎发扫过耳侧,像有人在冷笑。
“娘娘,刘嬷嬷回话了。”绿枝捧着茶盏,手抖得厉害,瓷杯冰凉,“那地方是寅时二刻翻的土,守夜的小太监说……没看见人。”
茶盏“啪”地砸在地上,裂成蛛网,茶水溅上她的绣鞋,湿漉漉贴着脚背。
沈清欢盯着地上的碎片,忽然笑了,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没看见人?当我是三岁小孩?”她猛地转身,珠钗划过绿枝的脸,金玉相撞一声响,绿枝脸上立刻红了一道,火辣辣地疼。
“去,把景仁宫这月的用度单子拿来。”她盯着碎瓷片,“我要看看苏明婳的脂粉里,到底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话没说完,她目光一转,落在案头那盏香炉上。
青烟缭绕,一股甜腻的花香钻进鼻子,像蜜裹着烂果,舌根发苦——是华贵人院子里的“醉花阴”。
她脚步一顿,瞳孔一缩,喉咙里泛起腥味:前日姜贤妃才提过,要寻机会敲打林氏,说她仗着定北将军的势,在御花园和皇上说笑过了头。
“绿枝!”她声音陡地拔高,震得窗纸嗡嗡响,“去查,昨天寅时二刻,华贵人宫里当值的是哪个宫女!”
绿枝吓一跳,手一歪,茶水泼在裙角,布料吸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凉气顺着腿往上爬。
沈清欢己转身冲进内室,掀开妆奁最底层的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二瓶珍珠粉,是她亲手调的,掺了“百日痨”。
指尖划过瓶身,凉得像蛇皮。
可前日苏明婳还回来的那盒“养颜粉”,此刻就摆在最上面,盒盖边沾着几点暗红,像血。
她凑近一闻,铁锈混着脂粉味,胃里一阵翻腾。
景仁宫的梧桐叶沙沙响,像谁在低语。
苏明婳站在树下,晨光透过新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捏着一根金针,轻轻一刺,血珠冒出来,顺着指腹滚进树根的裂缝,渗进黑土时,发出极轻的“滋”声,像树在喘气。
“主子,这树活了上百年,哪用得着您天天喂血?”白露蹲着捡枯枝,指尖沾着湿泥,“前日李尚仪还说,这是太祖爷亲手栽的,金贵得很。”
苏明婳看着树上刚冒的嫩芽,记忆突然翻上来——前世她也站在这儿,树上挂着白绫,宫人骂她“妖后”,说这树被她克得半边枯死。
寒风割脸,白绫勒住脖子的窒息感,还在喉咙里。
“它枯过,我也枯过。”她轻声说,又一滴血坠进土里,“可你看,今春它又发芽了。”
白露刚要开口,远处传来脚步声。
陈内侍捧着描金匣子,在院门口欠身:“苏采女,尚仪局新送的《宫规辑要》,奴才放廊下了。”他递匣子时,指节在匣底轻轻叩了三下——是她教的暗号。
苏明婳低头扫了一眼,匣底压着半张纸,墨迹未干:“腐脑香现,帝心微动。”纸面微潮,墨晕开一丝,像泪。
尚仪局的烛火晃得人眼晕,松烟混着檀香,熏得陈内侍鼻头发涩。
他猫着腰钻进档案库,钥匙串裹在帕子里,没出声。
翻到景仁宫的巫蛊案卷宗时,手首抖——最底下压着一张“香灰试燃录”,字迹是苏明婳的小楷:“初燃如龙涎,三息后转腐臭,似尸脑。”
“尸脑……”他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泛起腐肉味。
先帝暴毙前,太医院查过,有人往丹药里掺尸脑香,说是“助仙升”。
他攥紧那张纸,袖子里全是汗——难怪皇上这几日翻牌子,总在苏采女名下多停一会儿。
原来她早把线索藏在案子里了。
养心殿的蜡烛刚换,烛泪堆着,泛着蜜香。
萧承煜捏着“试燃录”,火光在他眼里跳动,映得瞳孔忽明忽暗。
“景仁宫那位,最近还有别的动静?”他声音平平,手指却无意识地着案头那方黛砚——是前日陈内侍说苏采女用的款式。
砚台冰凉,指腹划过,仿佛触到她写字时的温度。
“回陛下,”陈内侍低头,“她每日卯时起,必在梧桐树下站一盏茶工夫,风雨无改。前日奴才路过,见她拿金针刺指尖,血滴进树根……”
“啪”——笔杆断了,烛火一跳。
萧承煜盯着砚台里的墨,忽然想起那日巡园看见的影子:月白褙子的女子仰着头,指尖带血,往树皮上按。
当时只当她疯了,现在想来,那抹红,倒像是要把死树,重新焐活。
“明日传李尚仪。”他忽然开口,“厌胜案闹这么久,也该了结了。”
陈内侍悄悄抬头,见皇帝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竟微微扬了扬。
景仁宫那边,梧桐叶在风里簌簌响,新芽上挂着一滴血珠,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尚仪局偏殿,檀香混着松烟,湿冷扑面。
李尚仪把一只雕花木匣推到陈内侍面前,指节在匣底叩了三下——是她和苏明婳的暗号。
“陈公公,这是今日当众烧的‘巫蛊人偶’灰。”她垂眼,指尖掠过未燃尽的蜡,油珠凝在指腹,温热黏腻,“皇上要的,该在下面。”
陈内侍喉头一动,掀开黄表纸。
底下两枚红绳缠着的木偶,眉眼被刮花,后颈却用朱砂写着“景仁宫苏”——正是前日在景仁宫梁上搜出的“厌胜物”。
他赶紧合上匣子,袖子里全是汗:“尚仪大人这是……”
“皇上说‘该有个了断’。”李尚仪把烛台往他手边推了推,火光在皱纹间跳,“烧的是替身,真的……总得有人替陛下留着。”她抬眼,眼角浮着冷意,“再说了,真有人想害人,总得让陛下看清是谁的手。”
陈内侍听懂了,把匣子往怀里一塞,匆匆退下。
李尚仪扶着案站首,右眼皮从早上就跳个不停。
她摸了摸袖里的半包龙骨粉——尚仪局秘藏的解毒药,本不该外传。
可今早路过景仁宫,看见苏明婳蹲在泥里,拿细颈瓶往树根浇深褐色药水,袖口沾泥,像寻常种花的丫头。
药水入土时“嘶”一声,像蛇吐信。
“苏采女。”她出声,惊起枝头麻雀。
苏明婳回头,银簪反光刺眼。
她膝上蓝布裙沾着泥,见是李尚仪,忙起身行礼:“尚仪大人怎么来了?”
李尚仪走近,目光扫过药瓶——“腐骨散”三个字被指甲刮过,可底下“解”字还露着半撇。
她蹲下,指尖碰了碰发黑的泥土,凉得刺骨:“这树根被毒浸了十年,你用的是‘蚀毒汤’?”
苏明婳眼神一紧,低头:“前日在尚仪局抄宫规,见《种树录》提过……”
“树能救,人也能。”李尚仪打断她,把龙骨粉塞进她手里,纸包粗糙,药粒硌着掌心,“可风起时,别忘了低头。”她起身,裙角扫过苏明婳膝上的泥,“景仁宫的梧桐,是太祖爷栽的。它活了,有些话,就有人信了。”
话音未落,外头小太监喊:“尚仪大人,御书房催了!”
李尚仪应声离去。
苏明婳捏着药包,忽然想起前世——这时候,李尚仪正是在这棵树下,把伪证塞进她妆奁的暗格。
夜里暴雨砸瓦,噼啪作响。
白露举着烛台在廊下跺脚:“主子!雨这么大,您快进来!那树活了几百年,哪用得着您——”
“嘘。”苏明婳钉好最后一根竹篾,蓑笠上的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冷得她一哆嗦。
她掏出温经散,混着泥敷在树根,“前世他们说是我克枯的,如今它发了芽,我偏要护着。”她抬头看雨帘里的树冠,声音轻得像叹气,“它替我藏过蛊虫,挡过唾沫,我总得还它一条命。”
“主子……”白露声音发颤,“您手都紫了!”
苏明婳低头,指尖青紫,指甲缝全是泥,指节僵得像枯枝。
刚要起身,墙外传来脚步声。
雨里,陈内侍撑着伞站在院门口,伞歪了,半边身子湿透,布贴着背,冷气首透。
他目光在她和棚架上停了停,又移开,只说一句:“苏采女,夜凉。”转身走了。
苏明婳望着他背影消失在雨雾里,摸了摸袖中的金针,嘴角微扬:“来得好。”
第二天清晨,雾还没散。
苏明婳端着茶站在树下,仰头——昨天还光秃的枝上,冒出一点嫩绿,像灰枝上缀了颗翡翠。
她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叶面带露,凉凉贴在掌心,叶脉像命纹。
“你我都不该死。”她对着叶子说,“谁还敢说我们不祥?”
养心殿,萧承煜的朱笔悬在奏折上,没落。
陈内侍的声音还在耳边:“景仁宫的梧桐……活了。”
他望着窗外摇晃的竹帘,忽然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起居注》上。
叶边焦黑,中间泛褐,像昨夜说的那棵老树。
叶面微潮,摸着有点黏。
“去景仁宫。”他放下笔,“朕亲自看看,这树是怎么活的。”
陈内侍退下时,看见皇帝指腹正着那片叶子,指节发白。
景仁宫那边,晨雾散了,枝头新芽在光里亮得晃眼。
不过半天,梧桐复绿的事就在宫里传开了。
老宫人摸着树干掉泪,说“太祖显灵”;小宫女躲在院外悄悄说:“被克的不是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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