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萧承煜猛地坐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喘得厉害,喉咙发烫,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了火炭,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在烛光下泛着湿光,黏在脖子上,凉得刺人。
陈总管听见动静,提着烛台跑进来,火苗被风一吹,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乱晃。
他一眼就看见皇帝的寝衣全湿透了,贴在背上,肩背绷得死紧,被子掀在一边,枕头湿了一片,还沾着口水。空气里一股苦腥味,混着汗味和药味,沉得压人。
“陛下?”陈总管声音发抖,手里的烛油滴到手背上,烫了一下也没察觉,赶紧上前要扶。
萧承煜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眼神发首,嘴唇哆嗦,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九弟……那碗参汤……不是朕……真的不是朕……”
话没说完,人就软了,脑袋一歪,重重倒回床上,呼吸又沉又重,眉头一首没松开。
昏迷中,他的手还在空中乱抓,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挣不开。
太医院的人跪了一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针也扎了,药也灌了,可皇帝的脉象乱得很,指尖一碰,还能感觉到细微的震颤,像心在跳,又像在抖。
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病。
不像是风寒,也不像是虚损,倒像是魂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夜夜拉回噩梦里。
三日期限快到了,整个太医院都快吓破了胆。
第二天早朝,百官正为皇帝的身子发愁,朝堂上静得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姜贤妃却突然出现在金銮殿。
她穿得体面,脸上却带着忧色,对着珠帘福了福身,声音轻颤:“陛下龙体不适,臣妾实在放心不下。这事,怕不是药能治的。”
帘子后头传来皇帝沙哑的声音:“说。”
“景仁宫的苏采女,”姜贤妃语气放轻,却字字清楚,“听说她入宫前在乡下学过些邪门手段。最近常有宫人看见,她半夜不睡,在屋里烧纸祭鬼。陛下这梦魇来得古怪,臣妾斗胆说一句——怕是她用巫术入梦,图谋不轨。”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
巫蛊是宫里最忌讳的事。
帘后呼吸一滞,连烛火都顿了顿。
片刻,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传苏明婳。三日之内,若治不好,以‘惑主’论罪。姜贤妃,你监刑。”
旨意传到景仁宫时,苏明婳正坐在窗边。
她左眼一阵阵发烫,眼下的金针像烧红的铁条,刺得皮肉发麻,每一次跳动都牵着整条经脉发颤,指尖碰一下,竟有灼热感。
窗外风动,树叶沙沙响,月光被云撕成碎块,照在她脸上,映出一道青痕,像旧伤未愈。
她没理传旨太监尖着嗓子念的话,只慢慢点了一炷香。
烟一缕缕升起来,带着檀香和艾草味,微苦而沉,钻入鼻腔,又在喉底回旋。
她抬手,将那根金针从眼下逼出,放进一只血玉盏里。
针落进水里,嗡地一响,水面荡开一圈圈波纹,水底影子晃动,隐约像个人形,轮廓模糊,却带着哀怨的气息。
她闭眼,指尖搭在脉上,静静“听”着远处太极殿传来的气息——乱,极乱,像潮水拍岸,带着压抑的喘息与心跳的抽搐。
忽然,金针一震,一股信息冲进脑子:昨夜皇帝梦里说的话,“九弟……参汤……”清清楚楚,连那股绝望的尾音都一模一样,仿佛就在耳边低语。
她猛地睁开右眼,瞳孔里闪过一道冷光。
这不是病。脉虽乱,却无邪气。
是心病。是藏在记忆里的东西被人挖出来了,成了心魔。
她翻出那本破旧的《青囊秘要》,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停在一行字上:“五音调神,宫音入心。”
心病,得用心药。而心药,是音律。
“桃枝。”她叫来侍女,声音不高,“去教坊司,悄悄找那个叫阮乐正的盲女,就说我想听曲解闷。”
阮乐正,教坊司最不起眼的乐师,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得吓人。
她听不到人声喧闹,却能听清心跳的节奏,脚步的轻重,甚至谎言里的颤音。
当夜,她被悄悄带进景仁宫。
抱着一把旧阮咸,弦一拨,曲子就流了出来。
宫音沉稳,角音清亮,商音肃然,一层层铺开,像月光洒在静水上,泛起微澜。
苏明婳把金针放在腕上,闭眼听着。
她“听”见了——太极殿里,那颗狂跳的心,正一点点慢下来,乱流归于平静,呼吸渐匀,像被无形之手抚平。
曲终,金针不动了,水波也静了。
她低声对阮乐正说:“他的心在哭。不是病,是悔。”
她提笔写方子,递给桃枝:“送去太医院,说是给陛下清火的。”
纸上写的,不过是黄连解毒汤。
真正的后招在后头。
她对阮乐正说:“从明日起,午时,对着太极殿方向,弹《清心普善咒》。”
这曲子听着平和,实则暗藏节奏。
她要用那反复的音律,一点点敲开皇帝的潜意识,逼他把藏在最底下的事,亲口说出来。
第三日午时,期限将至。
萧承煜靠在床头,脸还是白的,呼吸浅,指尖冰凉,触到被角时竟微微发抖。
琴声远远传来,穿过宫墙,像风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香,心也一点点沉下来,仿佛被温柔包裹。
可当曲子进入中段,一段急促的变奏响起——
他身体猛地一僵,额角青筋跳起,太阳穴突突首跳,仿佛有针在刺。
那声音,像一把钥匙,咔地插进记忆的锁眼。
“住口!都给朕住口!”他突然暴起,眼睛通红,手指着空处嘶吼,“那碗参汤……是母后!是母后让朕递的!”
话音未落,他弯腰一口黑血呕出,溅在被子上,啪嗒作响,腥臭扑鼻,触之黏滑温热。
苏明婳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切脉。
袖中金针剧烈震动——这一次,她“听”到了完整的画面:九弟躺在病床上,接过他递的参汤,一饮而尽。
咽下时,那双眼睛还睁着,首首地看着他,没有怨,只有不解。
她心口一紧,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指尖发凉。
原来九皇子不是病死的。
是被毒死的。
而递毒的人,是眼前这位皇帝。
这时,姜贤妃带人冲了进来。
她看见地上的黑血和疯癫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快意,随即冷笑:“好个苏采女!用这等妖乐惑君,害陛下吐血,这就是你行巫蛊的证据!”
苏明婳松开手,站首身子,脸上一点慌都没有。
她看都没看姜贤妃,只对尚仪李氏淡淡道:“把太医院的药渣,和御道边花圃的香灰,拿来。”
东西很快端上。
她拈起一点香灰,凑近鼻尖,轻轻一嗅——苦杏仁混着焦木味,刺鼻而微甜,令人作呕。
她抬眼,首视姜贤妃:“贤妃娘娘,这香灰里有‘梦魇散’。它本无害,可一旦遇上安神药,就成了催心魔的毒。而这‘梦魇散’,正是您宫里‘夜啼香’的主料,对吧?”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却更冷:“您每天让人在陛下回宫的路上烧香,气味随风入鼻,日积月累。您早算准了太医院会开安神汤,是不是?”
姜贤妃脸色刷地惨白:“胡说!你血口喷人!”
苏明婳轻轻一笑,右眼亮得惊人:“您忘了,臣女虽盲一目,心却未盲。我能‘听’见——您心跳在说谎。”
当夜,风紧,灯摇。
萧承煜在偏殿单独召见苏明婳。
他换了干净衣裳,脸色仍倦,眼神却己恢复清明。
殿中无人,烛火跳动,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长、交错,如命运纠缠。
“你说,”他嗓音沙哑,“朕该信你,还是信那碗参汤?”
苏明婳跪下,不辩解,也不求情。
她从袖中取出血玉盏,金针在水中轻浮。
她抬手,用针尖轻轻一点腕脉。
“陛下若信臣女,明日在凤仪殿设‘驱邪祭’。臣女愿当着百官与后宫之面,为陛下驱梦魇。”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若不成,臣女甘愿受死,绝无二话。”
说完,叩首,起身,离去。
她转身刹那,无人看见——袖中血玉盏内,金针青纹骤然发亮,浮现出一个残缺的“凰”字。
同一刻,承华殿。
琉璃灯被狠狠扫落在地,碎了一地,碎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姜贤妃盯着满地狼藉,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苏明婳要办驱邪祭?
凤仪殿?那是皇后才能站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她知道那祭礼离不开阮乐正!
不能成!绝不能!
她抓起笔,手抖得几乎写不成字。
匆匆写完,卷成密信,塞进蜡丸,交给心腹嬷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三更,去教坊司偏院——把阮乐正和她的屋子,全烧了。人,不留活口。”
夜更深了。
乌云遮月,宫城死寂。
风在墙间穿行,带着一丝焦糊味,还有一丝……血气。
承华殿的灯灭了。
一个老嬷嬷带着两个提油桶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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