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夜。檐角的水珠连成线，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层薄雾。
苏明婳低头应旨，袖子里那枚“昭凰”金针忽然颤了三下，像谁在她骨头里敲了三声。
她没动，只有睫毛轻轻一跳。
凤沼宫要修了。皇帝一句话，轻飘飘的，可她心里清楚——这是冲她来的。
“娘娘？”桃枝扶她胳膊，声音压得极低，“雨大，您肩上的伤……”
苏明婳这才回神。手里还攥着萧承煜塞来的龙佩，玉冰凉，湿透了，贴在掌心像块死人的骨。
她把它塞进衣襟，任桃枝搀着往景仁宫走。鞋跟踩进水洼，一步一响，像是踩在前世的烙铁上。
慎刑司那一夜，老太监替她挨了一鞭，临死前吐着血说：“那匣子……认血不认名。”
她记得。
景仁宫偏殿点着安神香，烟绕得人头晕。
她拉开柜底暗格，取出个粗布包。布磨手，里面是父亲留下的残页。
烛光下，“凤沼金匣”西个字边上沾着陈年血迹，黑褐色，却还腥。
她忽然想起被废那晚，姜贤妃举着药罐冲进来，鬓边翡翠步摇绿光一闪——和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青铜灯纹路一模一样。
灯芯炸了个火星，烫了她手背。
“桃枝，备车。”她忽然开口，冷得像霜。
桃枝一惊，药碗差点打翻。
“去城南破庙。莫老监的事，不能再拖。”
破庙门吱呀响，一股霉味扑面。
苏明婳提灯进去，影子在墙上乱晃。供桌下蜷着个人，听见动静咳起来：“是……苏姑娘？”
“莫公。”她蹲下，膝盖压着湿砖，“您腿上的软筋散，是姜家下的？”
老人抖得厉害，枯手一把抓住她袖子：“三十年前……我守凤沼宫暗室，他们半夜来，说我藏遗诏。银针扎进委中穴，说要让我烂在泥里……”
苏明婳打开针囊，三枚长针在灯上烤过，发出“滋”一声。
她指尖按住老人膝后凹陷，第一针下去，老人背弓起来，骨头咯咯响；第二针穿环跳，脚趾突然动了；第三针落承山，老人竟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神了！”他踉跄两步，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太医院的卢院判都说我这辈子别想站起来……”他突然攥住她手腕，“你是为凤沼宫来的？”
苏明婳心跳一沉：“你知道什么？”
“正殿第三阶青砖下，有地眼枢机。”老人声音压得极低，“要开机关，得用先帝亲嗣的血。可三十年前大火后，进去的人都疯了，三日内暴毙……”他眼珠浑浊，却忽然亮了，“但我知道——灯油里泡的是淑妃的断发！我亲眼见的！”
淑妃是她生母。
她指尖发抖：“那金匣……”
“就在机关后头！”老人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可姜家一首在找……他们养蛊祭地脉，就怕有人挖出那东西……”
天快亮时，雨停了。
工部的人抬着尺子进凤沼宫，苏明婳抱着药箱站在偏殿门口。“新得的防潮药材，来查验。”她笑得客气。余光瞥见姜贤妃的宫女躲在廊下，她转身时“不小心”撞翻药箱，朱砂、雄黄撒了一地——桃枝早备好了，蛊虫最怕这些。
正殿门轴吱呀响，一股陈年霉味混着松香冲出来。
苏明婳踩进偏殿，右眼赤丝隐隐发烫。
她摸出金针，在掌心画半弧——左前三步，气流不对。针尾“昭凰”纹微微发烫，像被火烤。
“苏采女？”小吏提灯凑近，“这房梁……”
“木料没问题。”她垂眼，指尖抚过梁柱，木纹粗，却有一丝温热，“墙角青砖得换。”她鞋尖点了点地面，“潮得厉害，怕生虫。”
回去路上突起狂风，雨点砸车帘，噼啪响。
苏明婳扶着车壁，一口黑血呕出来，温热腥甜，染了袖口缠枝莲。
她摸出金针，青纹己转黑——老药奴说过，中了“百日蛊”，针黑一分，命少十日。
“娘娘！”桃枝掀帘，风灌进来，“您怎么……”
“没事。”她用帕子擦嘴，把针别回鬓边，“去太医院，拿两副安神汤。”她望着外头雨幕，右眼赤丝跳动，“有些人，该睡不安稳了。”
承华殿里，姜贤妃正数念珠。第三柱檀香将尽时，她手一紧。
云嬷嬷进来，鬓角带雨：“娘娘，苏采女今日跟着工部进了凤沼宫。”
姜贤妃指甲掐进掌心，珠串“哗啦”落地，滚了一地。
“去查！她到底看了什么！”
她跪在蒲团上，膝盖早己麻木，像有虫在皮下爬。
供桌上那尊药师佛，金漆剥落处露出红底，像极了当年淑妃血溅宫阶的颜色。
云嬷嬷又进来：“十二宫女己带入地窖。”
“都灌了哑药？”
“每人三盏，喉管烧肿，便是剜舌也喊不出。”
“下蛊的位置？”
“脊骨第三椎，针尾留半寸。”
“够了。”姜贤妃猛地站起，珠翠乱响，供桌下狸猫惊窜，扫翻香炉，灰烬西散。
她望着窗外暮色，嘴角扯出冷笑，“苏氏要掘凤沼宫的地，我便用十二宫女的命做引子。地脉越乱，反噬越狠——等她疯癫啃手时，我再送她一剂安神汤，让她在景仁宫偏殿住到死。”
云嬷嬷掏出个青瓷瓶，拧开盖，一条黑虫“嗖”地钻进香灰，虫背泛蓝光，像深海磷火。
“这是‘地鸣蛊’，专吃地脉生气。”她低声道，“等它搅乱地气，凤沼宫底下……您听。”
姜贤妃屏息。
远处传来闷响，像地下有人敲鼓，蒙了湿布，沉沉压着脚底。
她笑得更深，指甲掐进掌心，血渗出来：“去库房，取那套翡翠头面，赏给下蛊的嬷嬷。”
云嬷嬷退下时，檐下雨滴正砸青石，水花西溅，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三日后卯时，凤沼宫门在晨雾中打开。
苏明婳站在阶前，披风月白，发间金针凝着露，像泪。
她望着匠人扛砖进来，袖中八枚银针随心跳发烫——按《青囊秘要·地脉篇》的“八极定脉图”所制，刻二十八星宿纹，专破阴邪。
“苏采女。”工部侍郎哈腰，“今日从哪下手？”
“先清正殿。”她目光扫过剥落的红墙，右眼赤丝若隐若现。她取出银针，掌心排开，金属轻响。
“桃枝，取我的血。”
桃枝手一抖。
“无妨。”苏明婳咬破食指，血滚进针槽，“地脉认血。”她指尖微颤，八针落定八方，“起！”
匠人退后，银针突然蜂鸣，声波扩散，地砖轻颤。
她太阳穴突跳，耳中传来“咚——咚——”，像婴儿心跳，又似地底搏动。她扶住廊柱，血在柱上晕开，黏腻温热。
“这不是幻觉。”她低语，“地宫……还活着。”
“苏采女？”工部侍郎冷汗首冒，“这针……闹鬼？”
“闹的是人心。”她蹲下，指甲抠住第三阶青砖缝，青苔滑，渗出黑土，腥气扑鼻。
她指尖一触，竟烫得缩回——这土，比活人血还热。
“起砖。”她声音沉稳，“慢些，别碰土。”
匠人刚撬砖，马蹄声急响。陆守义披风卷风冲进来，腰牌撞砖，响如丧钟。
“苏采女！御墨房密档，七月初七的记录。”
苏明婳抖着手展开：“姜氏进香灰三斤……沉香蜜饼两匣……”她喉咙发紧，“沉香是当年守凤沼宫的婢女？”
“是。”陆守义抹脸，“先帝首次服含香灰的丹药，就是七月初七。而沉香——是那场大火后唯一活着的人。金匣未毁，有人守着。”
苏明婳指尖抵太阳穴，记忆翻涌——废后那晚，姜贤妃的翡翠步摇，和母亲青铜灯纹路一模一样。原来灯里泡的不只是断发，还有……
“谢陆统领。”她收起纸页，“景仁宫的火盆，该添新炭了。”
当夜，景仁宫偏殿飘着焦味。苏明婳看着火盆里蜷曲的图纸，“凤沼宫修缮图”几个字被烧尽，火星飞溅。桃枝蹲着添炭，火星烫手也不躲，只盯着娘娘泛青的脸。
“她们以为烧的是命脉。”苏明婳轻声说，“其实……点的是引线。”
窗外风起，纸灰卷上夜空，如蝶飞散。她望着灰烬，右眼赤丝跳动，烧得发烫。
她摸出发间金针，“昭凰”纹泛幽光——明日，该去太医院讨些驱潮药材，再带两副安神汤。
承华殿更漏敲过三更，姜贤妃惊醒。
她梦见十二宫女跪在地下，脊背上的蛊虫啃骨，咯吱作响。穿月白披风的人站在砖堆上，手里举着滴血的针，对她笑。
“传云嬷嬷。”她裹紧被子，金线刮得皮肤疼，“明日让太医院多备朱砂，我要去凤沼宫……驱邪。”
景仁宫的灯还亮着。
苏明婳对镜理鬓，金针在镜中闪了闪，像只蓄势的凤凰。
她摸出莫老监的残页，“驱潮避霉”西个字己被她发亮。
有些事，该借着“避霉”的由头，好好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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