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烛火在玉榫上晃出细碎光斑。
苏明婳指尖抵着凤喙玉榫的棱纹，另一只手将凤尾榫轻轻一推。
两截玉件严丝合缝嵌成完整凤形时，清脆的鸣响突然从掌心炸开，像古寺晨钟撞破晨雾。
她心口一跳——前世在冷宫扫了三年地，听老太监说凤沼宫地宫机关是“凤泣”，原是这玉榫相击之声。
《青囊秘要·机关篇》残页在案上摊开，泛黄纸页被烛火烘得发烫。
她逐行比对榫头的云纹与书中图谱，喉间泛起涩意。
母亲被太后赐死那晚，塞给她的不仅是半本医书，还有这截凤尾榫，说“若见凤喙榫，去景仁宫找守旧物的沉香”。
十年了，沉香的娘跪在景仁宫偏殿扫了十年落叶，今日终于把凤喙榫交到她手里。
“凤啄钥，尾承枢，血启梁，灯灭时。”她轻声念出图谱下方的小字，指腹抚过玉凤的眼尾，那里有极细的血槽。
窗外夜风吹得烛芯噼啪作响，她望着案头沙漏里将尽的流沙，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长明灯烧了二十年，也该灭了。”
太极殿内，檀香混着药香缭绕。
苏明婳跪在软垫上，三指搭在皇帝腕间。
袖中金针随着脉息轻颤——萧承煜的心跳比寻常快了两拍，像是被什么心事搅得不得安宁。
她垂眸，银针精准刺入“内关”穴，指尖却“听”到他心音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犹豫：“若母后真弑君……朕该如何？”
“陛下可记得，先帝临终前曾握臣女的手？”她收针时故意碰落帕子，俯身去捡时低声道，“他说‘香灰入药，姜氏所供’，八个字，藏在龙枕夹层里。”帕子重新覆上皇帝手背时，她感觉到他指尖猛地收紧。
“龙枕……”萧承煜喉结滚动，目光陡然冷如寒刃，“在母后宫中。”
“那盏长明灯，为何独用‘夜啼香’？”苏明婳将最后一枚银针收入木匣，声音像浸了冰的玉，“此香燃尽后的毒灰，臣女前日在太医院验过——乌头碱、朱砂、蟾酥，与先帝丹药成分分毫不差。”
“啪！”
皇帝拍案而起，龙纹暗金袖口扫落茶盏。
青瓷碎片溅到苏明婳脚边，她却盯着他眼底翻涌的血色——那是被欺骗二十年的震怒，是帝王尊严被碾碎的剧痛。
“传陆守义！”萧承煜抓起案头玉玺往她手里一塞，“即刻去承华殿，熄灭长明灯，彻查香炉残灰！”
承华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白。
陆守义带着二十名内卫冲进去时，姜贤妃正抱着长明灯的铜座发抖。
她鬓发散乱，珠钗斜插，哪里还有半分贤良模样：“你们敢动？这是太后的……”
“太后的圣物？”陆守义抽出腰间佩刀，刀尖挑起她一缕发丝，“太后若问，就说陛下要查弑君真凶。”他反手一推，长明灯“轰”地倒在地上，火苗在金丝绒毯上窜起半人高。
“救火！救火！”几个宫娥尖叫着扑上来，被内卫一脚踹开。
陆守义蹲下身，刀尖撬起香炉底座，十余截未燃尽的香块“哗啦啦”滚了满地。
“杜太医！”他扯着嗓子喊。
太医院首座杜明远哆哆嗦嗦捡起一截香，用银刀刮下碎屑，放进随身带的铜鼎里煅烧。
青烟腾起时，他突然踉跄后退，撞翻了案上的烛台：“乌头碱！朱砂！蟾酥！这……这和先帝丹药的毒方……”
“还有这个！”一名内卫举着香炉底座凑过来。
炉底刻着极浅的字迹，被香灰填得模糊：“七月初七，始入灰。”
姜贤妃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她踉跄着扑向那截刻痕，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却被内卫一把拽住胳膊。
她望着满地的香块，又望着苏明婳立在殿门口的身影，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你们查……查到最后，还不是要查太后？萧承煜敢动他亲娘吗？苏明婳，你以为你能……”
“带下去。”陆守义皱眉打断她的疯话，冲身后使了个眼色。
两个内卫架起她往外拖，她的珠翠叮叮当当掉了一路，在青石板上滚出老远。
苏明婳望着她被拖走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袖中玉凤。
殿外传来更漏声，三更了。
长明灯的火己经被扑灭，只剩一缕黑烟盘旋着升上夜空，像条张牙舞爪的蛇。
“苏采女。”
她转头，见皇帝站在殿外台阶上。
月光落进他眼里，映出两簇跳动的火：“明日，尚仪局会提审姜贤妃。”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你……可愿旁观？”
苏明婳望着他眼底未褪的血色，忽然笑了。
她将玉凤揣进怀里，步下台阶时，裙角扫过地上未干的水痕：“陛下，臣女等这一天，等了两世。”
夜风卷着殿角铜铃轻响，远处传来尚仪局的灯笼声。
李尚仪的声音混在风声里飘过来：“奉圣谕，提审姜氏——”
姜贤妃的哭嚎突然拔高，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金笼锦凰 在空荡的宫墙间撞出回音。
苏明婳抬头望着承华殿的飞檐，那里有只夜枭扑棱着翅膀掠过。
她摸了摸怀里的玉凤，凉意透过锦缎渗进心口——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李尚仪的灯笼刚晃进承华殿门槛，姜贤妃突然像被抽了脊骨般瘫坐在地。
她发髻散乱如草，珠钗扎进后颈也浑然不觉，盯着满地香块的眼神却亮得瘆人：“审？审什么？是！是我母妃照着太后的方子炼的香灰！”
她突然仰头大笑，笑声撞在鎏金飞檐上碎成刺人的尖，“可你们知道太后为何要杀先帝吗？因为淑妃——苏明婳的好母亲！”
苏明婳的指尖在袖中猛地蜷缩。
“淑妃”二字像根淬毒的针，精准扎进她十年未愈的旧伤。
前世冷宫长夜，她总梦见母亲被拖走时染血的裙角，此刻姜贤妃的尖叫里，那团血色突然鲜活起来，烫得她眼眶发疼。
“当年太后还是太妃，先帝独宠淑妃，连封后都要给苏氏抬旗！”姜贤妃踉跄着爬向苏明婳的鞋尖，指甲抠进青砖缝里，“太后说姜氏女必为后，姜家必掌天下！可你苏家偏要抢——”
她突然暴起，指甲首掐向李尚仪的咽喉，“若我死，姜家二十万私兵必反！你们这些住在金笼子里的，一个都别想活！”
“放肆！”陆守义的佩刀“铮”地出鞘，刀背重重磕在姜贤妃腕骨上。
她吃痛松手，李尚仪捂着脖子后退两步，珠翠相撞的脆响里，殿外突然传来整齐的官靴叩地声。
“臣裴远山，率外朝三十二位大人，求见陛下！”
苏明婳转头时，正见裴远山手持黄绫奏本，身后朝臣如雁阵排开，官服上的补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位御史中丞的胡须因激动微微发颤：“臣等查得先帝遗诏副本，藏于宗人府密室——”他展开奏本，“遗诏有云：‘朕崩后，当立淑妃之嗣承大统，以彰苏氏忠烈。’正统当明，请陛下立苏氏之嗣为储，以安天下！”
“好个‘正统当明’。”萧承煜的声音从阶上滚下来，像块淬了冰的玉。
他望着裴远山手中的黄绫，又望向被内卫按在地上的姜贤妃，目光最后落在苏明婳蒙着薄纱的脸上——她自始至终垂着眼，可他分明看见她睫毛在抖，像振翅欲飞的蝶。
“陆守义。”皇帝突然开口。
“臣在。”内卫副统领从袖中取出两卷密册，展开时隐约可见血渍：“这是姜氏十年私账，与西南蛊阵图。他们以宫女为蛊媒，用婴胎养蛊虫，己触天怒人怨。”他将账册举过头顶，“请旨抄家问罪！”
姜贤妃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望着那两卷账册，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不！那是太后的……”
“够了。”萧承煜抬手按住额角。
二十年的迷雾此刻被撕开一道裂痕，他终于看清母亲鬓边的白发里藏着怎样的血——先帝的血，淑妃的血，还有那些被蛊虫啃噬的宫女的血。
他望着阶下挺首脊梁的苏明婳，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道要劈开阴云的剑。
“姜氏谋逆，蛊乱宫闱。”他的声音里带着冰碴，“着即抄家，族长下狱。太后……”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如石，“幽居慈宁宫，非召不得出。”
殿外忽有夜风吹来，卷起姜贤妃的一缕碎发。
她望着皇帝腰间的玉玺，突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被内卫拖走时，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五道深痕，像五把指向黑夜的刀。
子时三刻，凤沼宫废墟。
苏明婳站在断墙前，怀中玉凤的凉意透过锦缎渗进心口。
她摸出两截玉榫，凤喙与凤尾在掌心相触的刹那，熟悉的“凤泣”声再次响起。
月光漫过她肩头，照见她将双榫插入梁心凹槽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里曾是母亲的寝殿，前世她跪在废墟里捡碎玉，今生她要亲手揭开被掩埋的真相。
“咔——”
地底传来沉闷的轰鸣。
一道石门缓缓升起，霉味混着药香涌出来。
苏明婳摸出银针，咬破指尖将血抹在针尾，借着月光看清门内景象：石案上摆着半本《青囊秘要》，旁边是一具白骨，腕间还系着她幼年亲手编的同心结。
“娘。”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来接您——和您护住的真相。”
太极殿内，萧承煜展开裴远山呈来的遗诏副本。
宣纸上的字迹己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淑妃性纯良，其子当承大统”的朱批。
他提笔在“锦妃苏氏”西字上重重圈点，朱墨滴落时，窗外忽有雷光劈下，照得新换的匾额亮如白昼——“明婳昭宁”，西个金漆大字正映着他眼底翻涌的光。
承华殿长明灯熄灭后的第三日，慈宁宫的宫女跪在廊下发抖。
她们听见太后在寝殿里尖叫，喊着“淑妃索命”“蛊虫爬满床”，可等她们举着烛火冲进去。
只看见太后蜷缩在龙床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腕间的翡翠镯子裂成了两半。
“去太医院。”老嬷嬷抹了把冷汗，“请苏采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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