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苗褚氏担心着儿子永昶的安危时,苗永昶正拎着一盒蛋糕走在回家的路上。本应昨日就能到家的他因为火车的晚点,白白在临城车站耽误了半个夜晚。接到母亲的来信,永昶思忖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回去一趟,毕竟父亲的病情扯着他的心。如今父亲身体好转,理应庆贺一下,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给班主任请了一天假,加上周六周日的两天,三天来回没有问题。说起过寿,年轻的永昶跟着同学吃过西餐,知道济南城的人家过寿己经流行国外的那种蛋糕了,就花钱定了一个拎着,期冀给父母一个惊喜。殊不知车票买好了,火车迟迟不来,等了一个上午才上了车。
车到临城时天己黑透了,五十里夜路,永昶不敢一个人走,就在站房寻了个地坐等天亮。因为来得急慌,永昶没来及带包裹,手里又拎着蛋糕,就不敢睡熟。到了二半夜才迷迷瞪瞪睡了,待听到火车咣当咣当进站的声响,永昶才从梦里醒来,其时,天光己亮。永昶大吃一惊,才知道自己睡过头了,算一算,临城到家里五十里路,紧走慢走也得六个小时。想至此,永昶拎着蛋糕大步出了站房,急急匆匆往家里奔去。
这期间,苗褚氏看了六次条几上的自鸣钟,心头的焦急却没表现出来,用男人的话说,永昶的信收到没收到还是两说着呢,牵挂也是白牵挂,该开席就开席。男人这样一说,苗褚氏的心就笃定了,刚好,郭修谋进来,问什么时候开席。苗褚氏不假思索地说,开吧,都饿了。
马一勺坐在院子的枣树下胡吹八侃,经年累月走乡串户听来的事迹经他的口说出,具备了大鼓的某些特性,引得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从而忘记了马一勺的本质工作。郭修谋笑眯眯地过来,半是赞赏,半是调侃地说,你可以改行说书去了,然后不待马一勺扯下脖子上油渍斑斑的毛巾,吐出两个字:开席。
红白喜事,执事所愁的就是借桌椅板凳,这种情况在苗家却不存在。苗家有的是家什,一口大缸,盖上拍子,就是桌子。至于凳子,一人一个大罐,往地上倒扣,就是现成的板凳了。好摆好收不说,还省去许多周折,更无须挨家挨户的还。所以,在苗家执事纯粹就是侃大山,喝闲酒,吃大席。
在去苗家喝闲酒之前,郭修谋踌躇了好久,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表示一下,毕竟,村里人过寿,大摆宴席的唯此一家。而他作为总执喜,苗家庄的保长,空着手总是有点那么不合时宜。可是,若真的备下礼物,却不知什么合适。思来想去,他让儿子郭五去街上买了两条鲤鱼,颠一颠,不前沉不后沉。
当郭修谋坐在苗家的堂屋慢悠悠喝着闲茶,和苗氏一门的老秀才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呱时,苗褚氏请来的执喜陆陆续续进了苗家。最后一个执事空着手迈进苗家的大门时,郭修谋不动声色地笑了,八个执事,只有他拎着象征礼节的两条鲤鱼。顿时,一种高人一等的畅快充塞全身,以致他的嗓门比平日高了少许。郭修谋喜形于色,威严与精明轮番在他脸上上演,以致于马一勺年轻的小徒弟,误以为他才是这家的主人,过寿的正主。
苗家的席地还是让郭修谋吃了一惊,继而愤愤不平起来。除去院子里的二十桌,苗家的厅堂里又摆了三桌。执事一桌,苗家的亲戚一桌。正中间的主桌上,坐着苗肇庆公母俩和长工憨柱一家。那个老实巴交,只知道埋头干活的憨柱此刻一脸红光地坐在主宾的位置上,全无平时的木讷。
把长工一家安排在主桌上,是苗肇庆两口子商定的结果。苗家几代单传,近门近支的也在五服之外,反倒不如处了几十年的憨柱一家亲近。多年来,这主仆两家的来往和情谊超出了一般的东家和长工,也在山南树立了一个主仆和睦的典范,好多苗家庄的人说起憨柱,总也是以苗家的憨柱相称。这让许多地主老财羡慕之余,也在反思自家的种种不是和长工的优劣。
郭修谋家也曾有过一个长工,但在三儿子成家后就辞退了。五个生龙活虎的儿子渐次长大,那个在郭家做了半辈子的老马随着年龄的增大,己经无法保持着一个长工必备的优势了。思来想去,郭修谋多给老马支付了一个月的工钱,把他打发回了山南老家。郭修谋不知道的是,老马背着铺盖卷走人的时候,苗家庄的人无不同情地看着老马蹒跚离去的背影,继而鄙视郭家的寡情。
院子里的席地全是干头实碗的八大件,垛得小山一样。马一勺新收的小徒弟手脚麻利地把一托盘一托盘的大菜送到大缸摆成的桌子上,而没有洒下一滴油水,碰倒一个瓦墩。菜一上桌,八双筷子己经迫不及待地伸到了碗里,像一个个饥渴的狗头撕扯着食物。人群不再喧闹,杯盘碰撞的声音,嘴巴咀嚼的声音,混合着浓烈的菜香传了好远好远。
苗家庄外姓的人家,不无羡慕地闻着苗家飘来的香气,暗自愤愤不平,抱怨本姓咋没有大方的本家户族像苗家一样大宴宾客,而不需掏半个铜子。也有不怀好意的人家,望着苗家的方向,恨恨地啐一口,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该有病有病,别说喝整个苗姓,喝全庄都没用,该死还得死。
酒席进行到一半,外边有人过来,说门口有个要饭的,给了两个馒头了还不走,咋办?
咋办,有什么难办的,轰走呗,难不成还想上桌吃大席?
郭修谋起身,替主家应付复杂事项也是总执喜的分内事。往常红白喜事也有上门的乞丐,且不止一个两个,最多的时候能来七八个。真搞不懂他们如何知晓的消息,伙着一起来了。这个时候,往往不是主家出面,都由执喜的代劳了,一人给个馒头,打发一走了事。像今天给了两个馒头还不走,这样要把的主还真没见过。郭修谋边往外走,边思谋着用什么法子支走乞丐,这反面也是考验他总执喜的水平。有家有口的人难免让着居无定所的乞丐,能不治气就不治气,谁知道那些人嘴里能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再说,一般的人也不愿意招惹乞丐,他们都是在帮的,惹上了也是麻烦。
门口的乞丐看到有人出来,打狗棍往脚下一放,张嘴就来了一段数来宝:来得巧,来得妙,东家过寿我来到……
郭修谋知道,乞丐把他当成主家了,就摆摆手,阻止了乞丐的继续哼唱,他可没有心情听什么数来宝,再晚一会,桌上的菜就吃不到了。真没见过你这样要饭的,两个馒头还不行,你还想干啥?郭修谋压着不屑,冷冷地说。他一首看不起要饭的,何况面前这个乞丐看年龄也就三十出头。
乞丐不急不恼,抄起打狗棍,支架子又唱了起来,主家吃肉我喝汤,能不能再给碗汤喝,拉拉馋。好了,好了,别唱了,郭修谋喝止了乞丐的哼唱,乞丐笑眯眯的样子实在令他气恼,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厚脸皮的乞丐。还蹬鼻子上脸来,还想喝肉汤,没唤狗咬你就不错了,赶紧滚,哪凉快哪里呆着去。说完,转身就走,根本没留意到乞丐脸上乍现的寒光。
马一勺听了郭修谋的话哈哈一笑,连说不难不难,随即从盆里舀出一碗漾着油花的肉汤,说我去看看,什么要把的要饭的。郭修谋就扭头回了厅堂,根本没见到马一勺惊魂未定的脸。至于马一勺看到了什么,马一勺一句未露,倒是他机灵的小徒弟看出了端倪,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马一勺半晌才醒悟过来,说没事,天真热。
屋里的三桌,另外加了六个凉碟,三荤三素,以示区别。郭修谋坐在上首,矜持地接受了苗家的亲戚,苗褚氏西哥的敬酒,并笑纳了他官面场上的客套。对于敏河有名的大财主的家人,郭修谋表现了得体的尊重,并代表执喜的一桌,回敬了三个酒,且一杯见底。一桌执事目不转睛地盯着郭修谋,心里都在诧异他反常的表现。往常,郭修谋喝酒总是能推就推,能遣就遣,实在拗不过,躲不开,才切牙扭嘴抿上一口,全无今日的。
对于自己的行径,郭修谋心知肚明,从苗褚氏西哥进门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他这个苗家庄的保长要摒弃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和做派了。苗家女主人的行事似乎刺激了他,以至于多日来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假如换做自己,会不会像苗家女主人一样干脆利落,剑走偏锋。一个迁坟弄成了半拉子给没事人一样不说,麦收刚过,又操持大办寿宴,还分文不收,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倒不是疼那些花销,缺的却是那么一股子豪气。端着酒杯,郭修谋神思恍惚,觉得当初对苗家女主人的瞎折腾的看法似乎有些过时。
刚进苗家庄,永昶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掺着浓重乡音的招呼,一张张谦卑的脸孔,甚至路旁每一棵弯曲的老枣树,都让永昶心潮澎湃。多少个夜里,异乡的孤独曾让他拥被无眠,深深思念家乡,那个山套里的苗家庄,以及那里的花花草草,父老乡亲。接到母亲的来信,得知父亲的身体逐渐好转,永昶是由衷的高兴。年前,从济南回来,见到行销骨骸的父亲时,他大吃一惊,心头涌上无数恐惧和无尽担心。而今,父亲身体好转,怎能不令他欢喜无限呢。
从临城车站出来,永昶拎着那盒稀奇的蛋糕踏上了临城到阴平的官道。五月的天亮得早,不到七点,太阳己经白花花地炙烤大地了。五十里地的路程永昶倒不怎么发愁,加加脚力,饭时赶到家不成问题,也不耽误给父亲拜寿。倒是盒子里的蛋糕令他心绪纠结,这么热的天,又过了夜,难保不变味。
初春开学,永昶辞别父母时,父亲半死不活的样子曾让永昶心怀戚戚,担心这一走就见不到父亲。不想,几个月过去,竟得到父亲身体转好的消息,怎能不令他激动并高兴呢。母亲的来信加速了她回家的念头,给老师请过假,永昶就跑到车站买了票,然后趁等车间隙给父亲买了生日蛋糕。
永昶没有想到,他的行为带给苗家庄多大的震动,并为自己创下一个孝顺的好名声。永昶一路上不曾停歇,除去在金马买了一杯凉茶外,他迈进家门时,父亲的寿宴刚刚上齐菜。相对外边的嘈杂和热烈,厅堂里稍显沉闷。永昶穿过喧嚣的人群,站在了厅堂门口,手里拎着的蛋糕失去了原先美丽的造型。
苗肇庆谨慎地接受了一波又一波的恭维,而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看着一院子闹腾腾的人群,大人小孩油汪汪的嘴巴,他感觉这场女人操办的寿宴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这满院子少见的人气让他枯寂的心再次活络起来。想想,这个院子,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除了三年前母亲的丧事曾经喧嚣过一阵,而当时作为唯一的孝子,他除了悲伤之外,只能窝在灵棚里尽着孝子的本分,无暇顾及院子里的热闹。
菜上齐后,马一勺叼着烟卷,眯着眼打量着院子里杯盘狼藉的场面。对于一个厨子,最大的荣耀就是汤水不剩。他欣喜地看到,一个个精光的碗底在正午炙热的阳光下闪着油亮的釉光。不能不说,苗家的慷慨,也不能不说,这些没有油水的肚子实在能吃。据事后有人统计,那天晚上,苗家庄参加寿宴的人中,耐受不了突然间的大荤,以致跑了肚子的大有人在。
郭修谋差点和永昶撞了个满怀。待看清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永昶时,他故作亲热地拍拍永昶的肩膀,爷们,长的真快。
永昶羞涩一笑,快步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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