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任何人躲不过去的就是死亡,管你帝王将相,平头百姓。可是面对各种各样的死,在村里人看来,无疾而终是最大的福分,像苗东家那样煎熬着,简首就是活受罪。尤其那种说死不死,说活不活,折腾死人的病症,花钱不说,那份罪实在难熬,还有一种比病更可怕的病,那就是贫穷。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经常羡慕富裕的人,不惜发下赌咒,假如能过上一天有鱼有肉的好日子,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说归说,一旦过上那样的日子,又都惜命,怕死,恨不得活上千年万年。所以,穷人不知富人的忧愁,富人不解穷人的悲伤。但是,无疾而终的三斜子获得了所有人的艳羡,不能不说,这是多数人的心愿。历经战事的人们,见证了那么多的不幸,坦然面对了必须面对的结果,可是,对于那个结果的到来,每个人都心有余悸,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三斜子那般有福气。
甭管三斜子的死在外人眼里多么有福,在他女人眼里,男人总归死了,不在身边了,再也看不到了。三斜子的女人很悲伤,这结果太过突兀,当大满气喘吁吁喊她去土场,告诉她男人死了,她根本不相信,这才多大会呀,饭还没到嗓子眼呢,咋会说没就没。大满不像是开玩笑,再说也没有开玩笑的必要,谁会拿一个人的生死开玩笑,骂不死他就管饭。三斜子的女人恍恍惚惚跟着大满去了土场,脑子乱得像苘麻。
三斜子睡得很安详,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要说区别也只是没了呼噜声。往常三斜子喝完酒总要打呼噜,那呼噜像猪圈里的那头老母猪,呼噜的竟然有一种幸福的味道。起初,女人不习惯,让聒噪得睡不着,可是,日子久了,就习惯了,习惯后,男人若是不打呼噜反倒睡不着了,总是疑心男人有什么不测。
三斜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也没能唤醒三斜子。太阳暖暖地,若有若无的风丝懒洋洋地吹来又吹去,带着青青的田野的味道。在多人看来这是个和美的好日子,三斜子确实会死,死得毫无痛苦不说,还选了这样的好日子,不能不说三斜子的命好。众人寻了块门板七手八脚把三斜子抬回了家里,暂时安放在门地里,等待棺材来了装殓。三斜子的女人呜呜哭着,小脚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栽了跟头。
有人大事不糊涂,小事糊涂,也有人小事不糊涂大事糊涂,更有人大事小事都糊涂。
三斜子的女人是小事不糊涂大事糊涂。男人死了,哭过了该考虑余下的事体了,可三斜子的女人却犯了糊涂,叉腿坐在地上哭个没完没了,根本不考虑下一步要办的事。
儿子来了,儿媳妇也来了,三斜子的女人哭得更恸了,似乎她的哭积累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能放闸,好好地豪迈地哭一回了。相比悲伤,儿媳妇的总是浅薄一些,儿媳妇哭了一会,收起泪劝慰婆婆,谁知不劝还好,儿媳妇一劝,三斜子的女人哭得更响了,颇有肝肠寸断的味道。
儿子看不下去了,呵斥了母亲一下,三斜子的女人明显不适应儿子的呵斥,愣了一下,随即又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里夹杂着控诉,你看看,老头子啊,你这一闭眼,儿子就凶我了,拿我不当盘菜了,我可怎么过呀.....三斜子的儿子气坏了,后边还有许多事要办,母亲来这一出,他实在没料到。媳妇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外头说话,随后两人出了屋子。
儿子儿媳撤去了阴影,屋里亮堂了许多,三斜子的女人突然醒悟自己刚才有些过分了,儿子不是个差劲儿子,自己这样一哭,不知外边人怎么评价儿子呢。三斜子的女人对自己的行为颇为后悔,她使劲扇了自己一下,爬起来就喊儿子,男人这样躺着总归不是办法,有夫从夫,无夫从子,这个规矩她还是懂得的。
俺爹死在他苗家的土场,出个棺材钱不过分吧。
这是儿媳妇的话。这个腾县嫁过来的女子,心眼子比一般男人都多,鸡蛋里都能算出骨头。山南有句俗语,苍山的孬,腾县的刁,说的就是儿媳妇那里的人。这个刁不是刁蛮,而是精明。
媳妇话音未落就惊得三斜子的女人一愣,这个想法打死她也想不出。
儿媳妇刚嫁过来第三天就怂恿着儿子分家,这在三斜子的女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哪有刚过门三天就分家的,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死,她坚决不同意。三斜子倒看得开,早分晚不分,早晚都得分,既然孩子提出来了,分就分,别等到吵闹了再分,那时候更丢人。三斜子的话一言九鼎,儿子提出分家的那晚上就分了,创造了苗家庄历史上最快的一次分家记录,并被传颂了很久。
三斜子同意分家当然有他的小九九,他从儿媳妇皱起的眉头上就能看出对其嗜酒的嫌弃和憎恶。既然这样,倒不如落得眼前清净,省得闹起家包子,最后丢人的还是他三斜子。另外一个意思,儿媳妇一看就是过日子心盛,天明发财嫌晚的人,三斜子倒要看看这个腾县嫁过来的儿媳妇过日子咋样,别是嘴上管呼手上低能的主。
分家第二天,儿媳妇就回了趟娘家,挑回来三十只小炕鸡,秋天一下蛋,三斜子两口子才知道儿媳妇喂养的竟然全部是草鸡。一天二十几个鸡蛋,攒够一个集,全部被儿媳妇拿去卖了,三斜子两口子一个鸡毛都没见。没见到鸡毛,三斜子一点都不生气,儿子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是他姚家的福分,没有比会过日子再好的了,再抠门总好过撒漏,庄稼人一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全是牙齿刮陆地,否则怎么买房置地。
那不好吧,人家苗东家多仁义,咱这样不是讹人么,不行,这事不能干。
一个家族的断代史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一个家族的断代史最新章节随便看!三斜子的女人头摇得赛货郎鼓也没能让儿媳妇打消那个念头。在三斜子女人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那一块讹人的地。儿媳妇不乐意了,却谆谆善诱,开导婆婆说,俺爹是不是跟苗家干活?是不是死在土场?这个事实三斜子的女人无法辩驳,更无法否认,但也不敢轻易点头,谁知道猴精的儿媳妇会生出什么点子。咱也不是讹人,讹人的事咱也不干,俺爹死在苗东家的土场,怎么着得给俺爹弄副棺材,这个道理到哪都说得过去,我问过保长了,保长也是这个意思,就是经公,咱也不是没道理,娘,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一把年纪了,这事你就别管了,由我和孩爹出老殡,别的你一概别问,有人问你就说不知道。
儿媳妇一番话让三斜子的女人彻底哑口无言,既然保长都这样说,凭儿媳妇的精明,她不会贸然找事,何况苗家的威视在那摆着,轻易没人招惹,儿媳妇断不会触那个霉头。虽然这样想,三斜子的女人还是提醒儿媳妇,轻易不要和苗家结怨,毕竟那是苗家庄一等一的大户,何况自家还租种人家三亩水浇地。
三斜子的儿媳妇没有首接找上门,为了避免发生首接冲突,那个精明的女人伙着男人去找保长郭修谋,请他当中间人去跟苗家说说。郭修谋出奇地爽快颇令三斜子的儿媳妇两口子吃惊。坊间盛传保长郭修谋的家门难进,一般人求他办点事比登天还难,事实证明根本不是外界盛传的那样。三斜子的儿媳妇两口子很困惑,但更高兴,假如能让苗家出棺材钱,自家就无需自掏腰包了。
去郭修谋家之前,三斜子的儿媳妇拣了十个大鸡蛋,颠了又颠,这才下决心似的又拿了两个放进憋盖筐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这样了。
男人对于她拿十二个鸡蛋颇有微词,老亲世邻的,不就是垫句话的事么,拿什么鸡蛋。
女人对男人的话嗤之以鼻,这年月还有白手拿鱼的事?你不给人家好处,人家凭什么替你说话,再说,那可是得罪人的事,就算不得罪人,那也不是好事,不是好事,人家凭什么替你跑腿,十二个鸡蛋和一副棺材,哪个值钱?
十二个鸡蛋和一副棺材,三斜子的儿子当然知道棺材值钱,一副棺材能买好几千个鸡蛋。男人这样一算心气就顺畅了。家里养了几十只鸡,每天光鸡蛋就下几十个,一盘辣椒炒鸡蛋在男人眼里竟然是一种奢望,遥不可及。就是偶尔一次不小心打破一个鸡蛋,女人也是拿勺子头,加把火,熥熟了给孩子吃,而不曾给他尝一口。
苗家村的女人,没有几个能入郭修谋的眼。三斜子的儿媳妇是个例外。郭修谋之所以对三斜子的儿媳妇另眼相看,跟她的名气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个过门第三天就分家的女人的行为简首惊世骇俗,按照常理,过日子心气再盛的新媳妇好歹也得等到生过孩子之后再提出分家,像她那样急吼吼闹着分家的人就是在山南也找不出第二个,一般人怕是早被别人的吐沫星子淹死了。这个女人厉害就厉害在太能干了,好多人都说,三斜子的儿子哪是娶了媳妇啊,他简首娶了一头毛驴。
干活厉害,说话也干脆,这是三斜子的儿媳妇留给郭修谋的第一印象。那个强壮的女人不像一般女人那么畏缩,看到别的男人,尤其保长,脸几乎不敢抬,她拉着男人,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郭修谋堂屋的矮凳上,因为诉说公公的死因还流了几滴眼泪,随后在男人的暗示下止住眼泪,把苗家理应赔付她公公的理由说给了保长郭修谋,并请他主持公道。
人死在他家土场,怎么着都不能说俺家讹人吧。三斜子的儿媳妇说,语气有些愤愤,似乎这个条件己经是她委曲求全照顾大局的无奈之举,否则还不知怎么着呢。
郭修谋在心底掂量了一会,前思后想,不能不说三斜子儿媳妇这个算盘打得恰到好处,理由更是无懈可击,假如经公,苗家也是毫无胜算,雇工死了,东家于情于理都得做些合理补偿,毕竟这是多年的老规矩。
我只能去说说,苗家赔不赔,那不是我的事了。郭修谋笑说。
没事,没事,三斜子的儿媳妇手摆得像风中荷叶,大叔你只管去说,成不成和你没关系,俺也不是想怎么着苗家,就是觉得理不顺,苗家家大业大,给俺爹弄副棺材还不跟拔根毫毛一样,他家实在不赔,俺也不是没辙不是,不过,俺想了,苗家不是那样的,再说,俺提的也不算过分不是。
郭修谋嘴上说着不过分,心里倒想,还不过分,一张口就是一副棺材,那还轻。要是三斜子因为意外死在苗家的土场,别说一副棺材,就是把整个丧事的场包了都不多,问题是三斜子自己睡死的,苗家若是不答应,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那就麻烦二叔了,三斜子的儿媳妇说着,给了男人一个眼色,随即站起身。
郭修谋嘴上客气着,却没有起身相送。黑暗中,看着三斜子的儿媳妇两人慢慢消失的影子,一抹微笑浮上郭修谋的嘴角。他看看桌上的十几个红皮鸡蛋,心情立马大悦,都说三斜子的儿媳妇是个撒土不漏的人,显然名不其实。
女人插上门回来,看看桌上的鸡蛋不无讥讽地说,太阳打西出了,都说三斜子的儿媳妇是个糖公鸡,今天怎么舍得送十二个鸡蛋。
郭修谋不解糖公鸡是什么意思,只听说过铁公鸡,哪里又来的糖公鸡。女人说铁公鸡一毛不拔,糖公鸡一毛不拔不说,还粘人家的,说得就是那号人。郭修谋哈哈笑,糖公鸡这个说法委实好笑,糖公鸡能给他送十来个鸡蛋,岂不是说明糖公鸡不光没粘着自己的好处,还被自己拔了几根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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