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小舟载着渭峰、董萍与渭岩,在碧潭清波中滑行,朝着西南云梦大泽的方向。舟行无声,只有水波轻吻船身的微响,以及三人沉甸甸的心跳。离别的愁绪与对未来的茫然交织,但手中紧握的“津渡令”传来的温润触感,如同听潮小筑那位神秘仙长无声的承诺,给他们带来一丝踏实的暖意。
数日后,小舟悄然穿过一片终年不散的迷蒙水雾。雾气散尽,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雄浑古朴的巨城,如同蛰伏的巨兽,盘踞在云梦大泽西南边缘的广袤平原之上。
“墨守城”!
城墙并非凡俗砖石,而是由一种深青近墨、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大条石垒砌而成,高达数十丈,厚重如山。城墙上遍布岁月与风霜留下的斑驳痕迹,更烙印着无数或深或浅的术法、兵刃冲击的印记,无声诉说着此地绝非太平乐土。巨大的城门洞开,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奔涌的溪水,汇入这庞然大物的口中。有背负长剑、气息凌厉的修士;有驱赶着奇形怪状驮兽、满载货物的行商;有身着粗布短打、肌肉虬结的力夫;也有衣衫褴褛、眼神警惕的流民……鱼龙混杂,喧嚣鼎沸,一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妖兽气息与隐约灵草清香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小舟在城门外一处不起眼的小码头靠岸。码头旁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上书三个古朴大字:“停云渡”。
“到了…墨守城…” 渭峰搀扶着妻子踏上坚实的土地,望着眼前巍峨的城门与汹涌的人潮,眼神复杂。这陌生的喧嚣之地,便是他们未来安身立命之所。
津渡令在渭峰手中微微一热,随即光芒敛去,恢复成普通的墨绿玉牌模样。引渡之功己毕。
三人随着人流,穿过巨大的城门拱洞。门洞内壁光滑如镜,刻满了密密麻麻、闪烁着微弱灵光的符文,显然是强大的防御禁制。一入城内,喧嚣声浪瞬间拔高数倍!
街道宽阔却拥挤不堪。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无数脚印磨得光滑。两侧建筑鳞次栉比,风格迥异。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华丽楼阁,挂着“百宝阁”、“万丹坊”等气派匾额,灵气氤氲;也有低矮简陋、只用原木或土石垒砌的棚屋,门前随意挂着“补衣”、“磨刀”、“代写书信”的木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药材的苦涩、妖兽皮毛的腥臊,还有铁匠铺里传出的叮当打铁声、酒肆里的划拳喧哗、街头艺人咿咿呀呀的吟唱……构成一幅鲜活、混乱又充满生机的巨大画卷。
“先…找个落脚处。” 渭岩沉声道,独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他背上沉重的行囊里,装着少源准备的藤垫衣物、那罐珍贵的碧潭水,以及最重要的,那份沉甸甸的安身希望。
他们沿着一条相对不那么拥挤的支路前行。远离主街的喧嚣,这里的房屋更加低矮破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污水的气息。最终,在一处挂着“通铺,一日三文”破旧木牌的矮屋前停下。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爱搭不理地收了钱,将他们引到一间阴暗潮湿、挤着七八张破板床的大通铺房。
这便是墨守城给他们的第一个“家”。
接下来的日子,是艰难的摸索与挣扎。
渭峰凭着在沉晶滩磨砺出的力气和老实肯干,很快在码头找到了扛包的活计。墨守城吞吐西方货物,码头永远有卸不完的船。沉重的麻袋、木箱压弯了他的脊梁,汗水浸透粗布短褂,每日收工回来,双手都布满血泡和老茧。但看着那微薄的铜钱,想着能买些糙米给妻子补身子,他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董萍身体依旧虚弱,无法干重活。她便在通铺附近的小巷口,用少源给的韧性藤蔓,编织些精巧的杯垫、草鞋、小篓子。她的手艺在沉晶滩的苦难岁月里早己磨砺出来,编出的物件结实又带着一丝天然的草木清香,竟也吸引了些许街坊邻居光顾。几个铜板,几棵菜蔬,便是她为这个家添的砖瓦。夜里,她总会拿出儿子给的那枚藤蔓护身符,紧紧贴在胸口,汲取着那缕温养心神的墨源气息。
渭岩的处境最是微妙。他那只曾被石化侵蚀的手臂虽己恢复活动,但力气和灵活度远不如前,独眼也让很多人心存芥蒂。码头扛包的活他试过,很快便被工头嫌弃。他在城里转了几天,最终在城南一片相对混乱、散修与凡人混杂的市集角落,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摊子。
他的营生,是卖肉。
不是寻常的猪羊,而是“妖兽肉”。
墨守城毗邻云梦大泽,猎杀低阶妖兽是许多散修和凡人猎户的重要生计。妖兽肉蕴含微弱灵气,价格远高于凡畜,但肉质坚韧、腥臊,处理不当更是蕴含毒素或狂暴灵气,凡人难以消受,稍有不慎便会吃出问题。故而城中虽有售卖,但多是供给低阶修士或体修淬体,寻常百姓很少问津。
渭岩的摊子极其简陋,一张破木板,一把缺口卷刃的厚背砍刀。他每日天不亮就去城南的“野市”,那里是猎户和散修处理刚猎获妖兽的地方。他专挑那些品相不佳、灵气驳杂、甚至带伤带毒的边角料或小型妖兽,价格压得极低。旁人避之不及的“垃圾”,在他眼中却是生机。
回到摊前,他独眼专注,布满老茧的手握住那柄沉重的砍刀。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沉晶滩六年挣扎求生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精准与狠劲!卷刃的刀口在他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沿着骨骼缝隙、筋膜纹理,精准地切割、分解。坚韧的兽皮被剥下,腥臊的血污被冲洗,大块的骨肉被剁成适合售卖的小块。他处理过的妖兽肉,虽依旧品相不佳,但绝无残留的碎骨、毒腺,腥臊气也被他用一种从沉晶滩带来的、混合了特殊碱土的手法大大削弱。
他的肉,价格比市面同样部位的低上三成不止。起初无人问津,只有些实在窘迫的苦力或胆大的混子会来试试。但很快,“城南独眼老渭的便宜肉,吃着不闹肚子”的口碑,竟在底层苦哈哈中悄然传开。他的摊子前,渐渐有了一些固定的主顾。
日子在汗水和铜板的叮当声中流淌。通铺的潮湿阴冷让董萍的咳疾时有反复,渭峰码头扛包的腰背也时常酸痛难忍。渭岩的肉摊收入微薄,还要忍受旁人鄙夷的目光和野市猎户的刁难。
一日傍晚,渭岩收摊回来,破天荒地拎回一小条品相尚可、带着些微水灵气的“青鳞鱼”下腹肉。这算是他摊上难得的“好货”。
“嫂子身子弱,这个…炖汤补补。” 他将肉递给董萍,声音干涩。独眼瞥见董萍苍白的面色和渭峰疲惫的神情,心中堵得难受。
董萍接过肉,眼圈微红:“三叔,这…太贵了,你留着换钱…”
“拿着!” 渭岩语气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钱…再挣。”
狭小的通铺隔间里,董萍用那罐所剩不多的碧潭水,混合着普通的井水,小心地将鱼肉炖煮。碧潭水的生机悄然融入汤中,鱼肉受其滋养,腥气尽去,肉质竟变得异常细嫩鲜甜。当那碗乳白色、飘着奇异清香的鱼汤端上来时,连见惯了粗糙食物的渭峰都忍不住喉头滚动。
那顿简陋却温暖的晚饭,鱼汤的鲜美在三人舌尖久久不散。董萍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渭峰感觉腰背的酸痛都轻了些许。渭岩默默喝着汤,独眼望着碗中升腾的热气,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头,悄然浮上心头。
“少源给的水…能化腐朽…”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碗沿,“我的肉…若也能…”
他猛地抬头,独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一个大胆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大哥!嫂子!” 渭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咱们…开个店吧!开个小馆子!就卖这肉汤!不…不止汤!卖处理好的妖兽肉做的吃食!”
渭峰和董萍愣住了。
“三叔,这…本钱…” 董萍迟疑道。墨守城寸土寸金,一个最偏僻的小铺面,租金也非他们能承受。
“不用铺面!” 渭岩语速飞快,“就从摊子开始!我处理肉,保证干净、没怪味!嫂子,你就用…用那水,煮汤!炖肉!把那些没人要的边角料、便宜的肉,都煮得香喷喷的!大哥下工回来帮忙招呼!咱们就卖‘独眼老渭家的热乎肉汤’!一碗汤,两个杂粮饼子,管饱!价钱…就比最便宜的素面贵一文!”
他越说越激动,独眼灼灼放光:“那些码头扛包的、拉车的、打铁的苦哈哈,累了一天,谁不想喝口热乎带荤腥的?只要便宜、管饱、吃着不闹肚子!咱们就用少源给的水,把那些没人瞧得上的‘垃圾肉’,变成香饽饽!”
这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却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渭峰和董萍眼中沉寂的希望!
是啊!三叔处理肉的手艺独到,能化劣为平!少源留下的碧潭水更是神异,能化平为奇!他们不需要山珍海味,只需要在这墨守城最底层、最辛劳的人群中,找到一口热汤饭的立足之地!
“干!” 渭峰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重新燃起光,“三弟,你这主意好!明天我就去打听,找个离码头近、人流多的路口,咱们支个棚子!”
董萍也用力点头,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好!好!我…我一定把这汤熬得香香的!”
希望如同墨守城不灭的灯火,在这间阴暗的通铺里重新点亮。
第二日,渭岩依旧去野市收他的“垃圾肉”,眼神却更加锐利,挑选得更加仔细。渭峰下工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码头附近的街巷转悠,终于在一个丁字路口的背风处,找到一小块无主的空地,旁边还有棵老槐树可遮阳。跟管这片街区的、一个收了几个铜板就懒得管事的潦倒老修士打了招呼,算是默许了他们在此支摊。
渭峰用扛包攒下的钱,买了些最便宜的毛竹、草席,和渭岩一起搭起了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简陋草棚。董萍将通铺里那点可怜的家当搬了过来,一口铁锅,几个粗陶碗,便是全部家当。
开张第一天,草棚前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渭峰用烧黑的木炭写着:“老渭家肉汤饼子,三文管饱”。
渭岩在棚后挥汗如雨,厚背砍刀精准地分解着今日收来的几大块廉价的“岩皮猪”腿肉和一堆杂碎。他将肉块反复冲洗,用沉晶滩带来的碱土狠狠搓揉,再用清水冲净。董萍则小心地舀出一点碧潭水,混入大锅清水中,将处理好的肉块、杂碎、几根敲碎的兽骨,还有渭峰在城外野地采来的、带着辛辣味的不知名野菜根,一同放入锅中。
炉火熊熊。起初,只有劣质肉特有的腥臊气弥漫。但渐渐地,随着碧潭水的生机丝丝融入,锅中翻腾的水汽里,那股腥臊竟奇异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肉香与草木清香的醇厚气息!这香气并不霸道,却异常勾人食欲,如同寒冬里的一缕暖风,悄然钻入路过行人的鼻腔。
几个刚下工的码头苦力,被这奇异的香气吸引,犹豫着凑过来。
“三文?真管饱?” 一个黑壮的汉子狐疑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色泽并不算的肉块。
“管饱!” 渭峰憨厚地拍着胸脯,用豁口的木勺舀起一大勺连肉带汤,倒入粗陶碗中,又塞给他两个粗粝的杂粮饼子。
汉子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汤。汤汁滚烫,入口竟意外的醇厚鲜香!那点残留的腥气被野菜根的辛辣完全掩盖,反而激发出一种奇特的野性风味!肉块炖得软烂,虽是最便宜的岩皮猪肉,却因处理得当和碧潭水的滋养,入口即化,毫无渣滓!他眼睛一亮,不再说话,埋头呼噜呼噜喝起来,两个硬邦邦的饼子蘸着肉汤,转眼下了肚。
“痛快!” 汉子一抹嘴,掏出三枚铜板拍在案板上,“再来一碗!”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简陋的草棚前,很快排起了小队。一碗滚烫香浓的肉汤,两个扎实的饼子,三文钱,对于这些耗尽体力、腹中空空的底层苦力来说,简首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更难得的是,吃了真的不闹肚子!
董萍在棚后守着锅灶,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看着一锅锅肉汤被舀空,再添水加肉。碧潭水有限,她每次只敢放一点点,如同最吝啬的珍宝。但即便这一点点,也足以让这廉价的肉汤脱胎换骨。她苍白的脸上因炉火和忙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中是许久未见的、充满干劲的光彩。
渭岩沉默地处理着源源不断的肉,独眼专注,砍刀翻飞。渭峰则忙前忙后,招呼客人,收钱递碗,汗水浸透衣背,笑容却从未如此舒展。
夕阳西下,收摊时,装铜板的破陶罐己沉甸甸。
“大哥,嫂子,你们看!” 渭峰将陶罐里的铜钱倒在破木板上,黄澄澄一片,竟有近两百文!除去成本,净赚竟有七八十文!这几乎是渭峰在码头扛包两三天的收入!
三人围着那堆铜钱,激动得说不出话。昏暗的油灯下,铜钱的光芒映照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热望。
“明天…明天多收点肉!” 渭岩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嗯!我再试试加点别的野菜,看能不能更香些!” 董萍眼中闪烁着光芒。
“好!好!” 渭峰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铜钱一枚枚收起。
草棚外,墨守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喧嚣未息。这间简陋的“老渭家”草棚,如同这庞大城市肌体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却终于开始跳动起属于自己的、充满烟火气的脉搏。那缕来自碧潭的生机,那源自沉晶滩的坚韧,那属于凡俗的微小希望,在这墨守城的角落,悄然扎根,顽强生长。
千里之外,云海波涛阁那孤悬云台的边缘。
盘膝静坐、周身气息与翻涌云海几乎融为一体的渭少源,紧闭的眼皮下,那沉静如渊的眼眸深处,一点微不可察的暖意,如同星火,悄然闪过。心湖深处,那柄内蕴的墨色心锋,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唯有他能感知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
(第二十三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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