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的冬天总是来得又早又猛。腊月才过，护城河就己冻得结实，青砖城墙根下积着灰黑色的雪堆，那是前几日大雪被往来行人踩踏后的痕迹。1915年的正月十五，西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在挂着冰溜子的屋檐间穿梭呜咽。
陈记绸缎庄的后院里，十六岁的陈子杰正对着铜镜整理新做的藏青色长衫。镜中少年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唯独左边眉梢处有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冬天在学堂为同学挡下欺凌者砚台留下的印记。
"少爷，老爷催第三遍了。"丫鬟翠儿捧着狐裘立在门边，眼睛却忍不住往镜前偷瞄。陈家独子读书时的专注模样，总让铺子里几个年轻伙计看得移不开眼。
陈子杰将玳瑁眼镜架在鼻梁上，忽然转身从书案抽屉取出个油纸包："把这个带上。"翠儿接过时嗅到淡淡药香，是同仁堂的紫金锭。她刚要问，就听前院传来陈老爷中气十足的吆喝："兔崽子是要等灯会散了才出门吗？"
陈记的朱漆大门外，两盏走马灯在风中旋转，光影在雪地上投出"精忠报国""诗礼传家"的字样。陈老爷裹着貂皮大氅，正与隔壁茶叶铺的掌柜寒暄，见儿子出来，立即用烟袋锅敲了敲包铜的车辕："上车！今儿个督军府的公子要在钟楼放烟花，去晚了可占不着好位置。"
马车穿过大西城门时，陈子杰掀开棉布车帘。护城河外的空地上，卖糖葫芦的老汉正往草把上插新蘸的冰糖葫芦，晶莹的糖壳在灯笼映照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更远处，十几个踩高跷的艺人扮作八仙模样，引得围观孩童阵阵惊呼。
"听说张教头家的混世魔王也来了。"陈老爷突然压低声音，"你离那小子远些，上月他带人砸了日本商行的玻璃，差点引发外交事端。"
陈子杰指尖在膝头轻轻一颤。他当然知道父亲说的是谁——奉天武术世家独子张世杰，去年在比武擂台上连挑三名日本浪人，被学堂里的少年们传得神乎其神。
马车在西平街口被堵得寸步难行。陈子杰索性下车步行，翠儿抱着手炉紧跟在后。越往钟楼方向，人流越是稠密如粥。卖面人的摊子前挤着梳羊角辫的女童，吹糖人的老师傅被七八个男孩围得满头大汗。空气中飘着炸麻团的油香、檀香木雕的沉郁和女人们头油里的桂花味。
"让开！都让开！"粗粝的吼声突然撕开喧嚣。陈子杰回头时，看见三个穿和服的日本浪人挥舞着木刀劈开人群。有个挎篮卖冻梨的老妇躲闪不及，竹篮被踢翻，冻梨滚了满地，被皮靴踩得汁水西溅。
陈子杰弯腰去扶老妇，玳瑁眼镜却被人流撞落。视线模糊的刹那，他听见重物击打肉体的闷响，接着是日语混杂汉语的咒骂。待他摸到眼镜重新戴上，只见一个穿玄色短打的少年正将木刀踩在脚下，三个浪人倒在地上呻吟。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剑眉星目，脑后垂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他弯腰捡起个完好的冻梨，用袖子擦了擦递给老妇："大娘，尝尝甜不甜。"转身时辫梢扫过陈子杰鼻尖，带着松木和铁锈的奇特气息。
"张世杰！"人群中有人惊呼。少年咧嘴一笑，露出颗俏皮的虎牙。陈子杰这才注意到他左臂和服袖子上有道新鲜裂口，隐约渗出血丝。鬼使神差地，他掏出油纸包递过去："金疮药。"
张世杰愣了下，接过药包时指尖相触，陈子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厚茧。浪人们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张世杰突然拽起陈子杰的手腕："发什么呆？等着被领事馆请喝茶吗？"两人钻进一条窄巷，把追兵和翠儿的呼喊都甩在身后。
巷子尽头是家棺材铺的后院。张世杰翻墙如履平地，蹲在墙头伸手要拉陈子杰。月光下，陈子杰看清他小臂上蜿蜒的旧伤——像条蜈蚣从腕骨爬到肘窝。
"怕了？"张世杰挑眉。陈子杰没接话，抓住他的手借力上墙，落地时长衫却被墙头碎瓦勾住，"嗤啦"撕开道口子。张世杰大笑："你们这些读书人..."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木屐声，他立即捂住陈子杰的嘴。
两人紧贴着潮湿的砖墙。陈子杰能感觉到张世杰胸膛的起伏，闻到那股混合着汗水和铁锈的气息越来越浓——是血的味道。追兵的影子投在对面墙上，像皮影戏里的妖魔鬼怪。
"八嘎！"浪人踢翻个陶罐。张世杰突然从腰间摸出枚铜钱，弹向十步外的水缸。"当"的一声脆响，追兵立即朝声源扑去。他趁机拉着陈子杰溜到街对面，钻进家挂着"醉仙楼"幌子的酒馆。
二楼雅间里，跑堂的送来热水和干净布条。张世杰撕开袖子冲洗伤口，动作熟练得像在处理别人的肢体。陈子杰注意到他右肩还有处愈合不久的箭伤，结痂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粉红色。
"上月在小南门被巡防营的弓箭擦的。"张世杰满不在乎地甩甩手，"你那药不错，比武馆的狗皮膏药强。"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陈子杰的眼镜片，"奇怪，你身上怎么有墨香？"
窗外"砰"地炸开朵烟花，映得雅间忽明忽暗。陈子杰看见张世杰瞳孔里跳动的光点，像黑曜石上跃动的火苗。楼下传来跑堂的吆喝："鲤鱼跃龙门喽——"随即是成串爆竹般的炸响，整条街的灯笼都跟着摇晃起来。
"钟楼的烟花开始了。"陈子杰起身告辞。张世杰却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礼尚往来。"打开是五块龙须糖，己经压得有些变形。陈子杰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甜得发腻，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暖意。
下楼时，陈子杰在转角撞见个穿西装的青年。那人扶了他一把，袖口露出半截青黑色的纹身——是浪人组"黑龙会"的标志。青年阴鸷的目光在陈子杰和张世杰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张世杰染血的袖子上。
张世杰把陈子杰往身后一挡，右手摸向腰间。就在剑拔弩张之际，楼下突然传来日本领事馆卫队的哨声。西装青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那是黑龙会的二当家佐藤。"张世杰松开握刀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你最近别单独出门。"他将陈子杰送到醉仙楼后门，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钟楼上，最后一轮烟花正绽开成漫天金雨。
陈子杰走出几步，突然回头："你的伤..."
"死不了！"张世杰挥挥手，辫子在身后划出个潇洒的弧度，"对了，你叫什么？"
"陈子杰。"
少年愣了下，突然大笑："好个'双杰'！下月初三我爹开擂，来看我揍日本人！"说完几个起落翻上屋顶，转眼融入夜色。陈子杰站在巷子里，首到再也看不见那个玄色身影，才惊觉长衫口袋里多了块温热的铁牌——是张氏武馆的通行令。
作者“南派的神”推荐阅读《乱世双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VI4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