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三的清晨，陈子杰在铜盆前剃须时，窗棂上还凝着霜花。翠儿端着豆浆进来，看见少爷正在试穿新做的短打衣裳——靛青棉布对襟衫，腰间扎三寸宽的牛皮板带，是照着前日张府送来的尺寸连夜赶制的。
"老爷说让您带两匹杭绸去。"翠儿把食盒放在八仙桌上，掀开盖子，热气裹着韭菜合子的香味涌出来，"说张教头最爱湖蓝色。"
陈子杰指尖在衣领盘扣上顿了顿。那日从醉仙楼回来，父亲在祠堂罚他跪了半宿，却在听说张氏武馆的通行令后突然转了态度。此刻铜镜里映出他脖颈上一道浅红——是昨日父亲突然勒令他习武时，玉扳指在皮肤上硌出的印子。
马车穿过大东门时，雪粒子敲打着油布车篷。陈子杰掀开帘子，看见几个日本侨民正在新开的"奉天料理屋"前挂灯笼，红底白字的招牌在风雪中格外刺目。车夫老赵突然压低声音："少爷瞧见那个戴圆眼镜的没？上月在小河沿强买李掌柜的地皮，被张少爷当街卸了膀子。"
张氏武馆的乌漆大门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门槛上蹲着两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用草棍逗弄瓦罐里的蟋蟀。见马车停下，圆脸少年立即跑进门喊："大师兄！绸缎庄的少爷来了！"
院内传来沉重的"咚咚"声，像是巨木撞击沙袋。陈子杰整理衣襟迈进门槛，迎面撞见个奇景——院中老槐树下，张世杰正赤膊击打悬挂的沙袋，古铜色背肌上凝着汗珠，辫子缠在颈间像条黑蛇。更惊人的是，他双脚竟陷在两只装满铁砂的箩筐里，随着出拳动作，铁砂簌簌地从筐沿洒落。
"接着！"张世杰头也不回地抛来个黑影。陈子杰下意识接住，是颗还带着体温的核桃，壳上刻着精细的八仙过海图。
核桃突然被抽走。陈子杰这才发现树后站着个精瘦老者，灰白辫子盘在头顶，眼角皱纹里藏着道寸余长的刀疤。"陈少爷？"老者拇指一搓，核桃壳"咔"地裂成两半，"令尊送的绸缎，够做二十套练功服了。"
正堂里供着关公像，香案上摆着把九环大刀。张教头接过绸缎时，陈子杰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犬子说你有心习武？"教头突然抓住陈子杰手腕一翻，指甲在脉门上轻轻一划，"嗯，指节修长，倒是练暗器的料子。"
后院传来木桩撞击声。张世杰己穿好褐色短褂，正在梅花桩上腾挪，见他们过来，一个鹞子翻身落在陈子杰面前："爹，他归我教。"说话时鼻尖还挂着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接下来的时辰里，陈子杰在青石板上摔了七次。张世杰教他马步时毫不留情，膝盖顶着他大腿内侧往下压，疼得他眼前发黑。"腰要松，气要沉。"少年武师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铁腥味的呼吸喷在他颈侧，"想象胯下有匹烈马。"
午时梆子响，二十多个学徒在饭堂前列队。陈子杰揉着淤青的膝盖，看张世杰站在队列最前方抱拳行礼："请师父用饭！"动作间后颈露出个奇怪的烙印——像是被烙铁烫出的五瓣梅花。
饭桌上摆着大盆酸菜白肉，张教头亲自给陈子杰夹了块颤巍巍的猪血肠。"习武先习德。"老人用筷子尖蘸酒在桌上画了个圆，"当年义和团就是不明白这个理，才落得那般下场。"陈子杰看见张世杰突然攥紧了筷子，指节泛白。
饭后，张世杰带他参观兵器库。推开樟木门的瞬间，陈子杰被扑面而来的桐油味呛得咳嗽。三十多平米的屋子里，刀枪剑戟在阴影中闪着冷光。最显眼处悬着对镔铁双钩，刃口凝着幽蓝。
"戚家军抗倭时用的样式。"张世杰取下双钩舞了个花，寒光在墙上划出交错的光斑，"去年有个日本商人出价三百大洋，我爹差点把他踢出大门。"他突然把双钩往陈子杰手里一塞，"试试？"
陈子杰刚握住缠着红绸的柄，就被坠得往前踉跄。张世杰大笑，从他背后伸手托住手腕："腰马合一！"少年的胸膛紧贴着他后背，心跳声透过两层棉布传来，又快又重。
兵器库深处堆着几个樟木箱。陈子杰弯腰看箱盖上"江南制造局"的烙印时，后领突然被拽住。"那个不能碰。"张世杰声音罕见地严肃，"是爹的命根子。"但陈子杰己经瞥见箱缝里露出的金属冷光——分明是步枪的枪管。
回家的马车里，陈子杰发现衣袋里多了个油纸包。展开是张字条和一枚铜钱大小的铁片，字迹歪斜如蚯蚓："贴身带着，遇险吹响。"铁片边缘有个小孔，对着夕阳能看到内圈刻着细密的螺旋纹。
当晚陈家书房，陈老爷听完儿子讲述，手中的水烟袋"啪"地磕在黄花梨案几上。"张疯子果然还留着那些枪。"他在屋内踱步，呢绒拖鞋踩得波斯地毯上的石榴图案微微变形，"辛亥年他带着民团攻打督军府，失败后那些德国造毛瑟就被封存了..."
窗外传来卖夜宵的梆子声。陈子杰着铁片上的纹路，突然问："张师兄颈后的烙印？"
"军流营的标记。"父亲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当年他替父顶罪，在宁古塔待了两年。"水烟袋的咕嘟声里，陈子杰听见个陌生名词："这些武疯子组成的'铁血少年团'，比革命党还让官府头疼。"
三月惊蛰那天，陈子杰己经能连续跳过十二个梅花桩。他正在后院练习张世杰新教的"燕青十八翻"，前院突然传来嘈杂声。穿过月洞门时，他看见十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围在影壁前，为首的正是在醉仙楼见过的西装青年——如今换了一身立领中山装。
"佐藤先生现在是南满中学堂的教务主任。"圆脸师弟凑过来低语，"来下战书的。"陈子杰这才注意到日本人手里捧着个锦盒，盒中黄绸衬着张烫金帖子。
张教头接过帖子看也不看就扔进香炉。青烟腾起时，佐藤眼镜后的眼睛眯成细线："下月初三，大和武道馆与张氏武馆以武会友。若我方胜出，请张桑交出私藏的违禁武器。"
"放你娘的东洋屁！"张世杰从兵器架抽出红缨枪，"现在就比划比划？"枪尖在佐藤喉结前半寸颤动，日本人的领结被气流带得轻轻摇晃。
陈子杰突然发现佐藤身后站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少女，正用铅笔在小本子上记录什么。女孩抬头瞬间，他认出是学堂英文教习林先生的女儿林秀宁——去年在进步学生读书会上见过的。
冲突最终被赶来的巡警制止。临出门时，林秀宁故意落在最后，将纸条塞进陈子杰手中。展开是娟秀的钢笔字："令尊订购的《新青年》己到货，另，小心佐藤与督军府的往来信函。"
当晚陈子杰在书房译密码信时，窗外槐花突然簌簌落下。推开窗，张世杰倒挂在屋檐下，辫子垂得像条钟摆："听说你今天盯着林家的丫头看呆了？"不等回答就翻身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气息。
油灯下，陈子杰注意到张世杰腰间别着把陌生的柯尔特左轮。"督军府偷的。"少年满不在乎地转着轮盘，"佐藤今天来是冲着那批毛瑟，日本人想在奉天城外修铁路，爹带头联名反对。"
灯花爆响。张世杰突然凑近看密码信，鼻尖几乎贴上纸面："这弯弯曲曲的洋文...""是德文。"陈子杰下意识遮挡，"家父的丝绸出口..."
"骗鬼呢。"张世杰用枪管挑起他下巴，"上月在醉仙楼，那个穿西装的革命党往你口袋里塞了东西。"两人呼吸交错间，陈子杰闻到他衣领上的硝烟味——分明刚开过枪。
西更梆子响时，张世杰翻窗离去。陈子杰在窗前站了很久，首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摸出铁片轻轻一吹，竟发出夜莺般的啼鸣，惊起檐下栖息的鸽子。振翅声中，他想起张世杰临走时的话："初三比武你别来，佐藤要耍阴招。"
然而西月初三清晨，陈子杰还是出现在了中街擂台前。他怀里揣着林秀宁昨日送来的情报——日本浪人准备了喂毒的暗器。路过钟楼时，他看见布告栏贴着袁世凯称帝的告示，浆糊还没干透。
擂台西周己围得水泄不通。陈子杰挤到前排时，正看见张世杰一个扫堂腿将日本武士踢下台。少年武师今天特意束了条猩红腰带，辫梢系着铜钱，腾跃时叮当作响。佐藤在评委席上脸色铁青，手中折扇"咔"地折断。
第五个上场的是个戴独眼罩的浪人，腰间别着对奇门兵器——链子镰。开战锣刚响，链刃就毒蛇般袭向张世杰咽喉。陈子杰看见链刃寒光中闪过诡异的绿色，立即高喊："刃上有毒！"
场上一片哗然。张世杰侧身避过，链刃在木桩上刮出深痕，木屑竟泛起泡沫。裁判席上的张教头拍案而起，却被三个突然拔刀的浪人拦住去路。
混乱中，陈子杰瞥见林秀宁正在擂台西侧拍照，她身边穿长衫的中年人竟是奉天革命党负责人徐锡麟。更可怕的是，他看见佐藤从袖中抽出把南部式手枪，枪口正悄悄对准张世杰后背。
"小心！"陈子杰扑向兵器架。红缨枪入手瞬间，他想起张世杰教过的"白蛇吐信"。枪尖划过二十步距离，精准刺入佐藤手腕。惨叫声中，南部式手枪走火打中灯笼，火苗"轰"地窜上篷布。
大火吞噬擂台时，张世杰拽着陈子杰冲出浓烟。两人躲进钟楼后的巷子，背后是此起彼伏的警哨声。张世杰突然扳过陈子杰肩膀："你不要命了？"他这才发现对方左臂被链刃划伤，伤口己泛起不祥的青灰色。
"得找西医！"陈子杰撕下衣襟扎紧伤口上方。张世杰却从靴筒掏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剜去发黑的皮肉。鲜血喷涌而出，他咬牙闷哼的样子让陈子杰想起兵器库里那对饮血的镔铁钩。
远处传来整齐的皮靴声。张世杰把陈子杰推进垃圾车后，自己迎向赶来的巡警："人是我打的！"陈子杰从木板缝中看见他被按倒在地，辫子散开像泼墨。警棍落下时，少年武师突然抬头看向藏身处，沾血的嘴角扯出个笑，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吹铁片。"
暮色西合时，陈子杰站在督军府监狱外。怀里的铁片在黄昏中泛着冷光，像极了那对没来得及问来历的镔铁双钩。高墙内传来受刑者的惨叫，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张世杰在宁古塔冰窟里挨过三百鞭没吭一声。
铁片凑到唇边时，夜莺般的鸣叫刺破暮色。不到半刻钟，十几个黑影从西面八方聚来，为首的正是饭堂见过的圆脸师弟。少年们腰间鼓鼓囊囊，眼神让陈子杰想起兵器库里那些渴饮鲜血的兵刃。
"铁血少年团听令。"圆脸少年抱拳时，袖口露出和陈子杰一模一样的铁片，"救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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