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家湾的冬夜静得能听见冰棱生长的声音。陈子杰蜷缩在祠堂偏房的稻草铺上,听着屋外哨兵踩雪的咯吱声。左肩的伤口结了层薄痂,稍一翻身就扯得生疼。他摸出枕下的铜戒,戒面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内侧的星图几乎被磨平了,只剩北斗七星的轮廓还隐约可辨。
瓦罐里煎着的草药咕嘟作响,苦涩的蒸汽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这是老邹头从湖边采来的艾蒿,说是能祛除子弹带来的"火毒"。陈子杰盯着陶罐下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张世杰在奉天老宅的雪夜里,围着火盆烤冻梨的情景。那时的炉火也是这般明灭不定,映得少年人的眼眸亮如星辰。
"陈教官还没睡?"
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段德昌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眼镜片上结着霜花。他左腿的枪伤己经愈合,但走路时仍会不自觉地拖着那条腿,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上级派人送来的。"段德昌递过碗,里面是半碗泛着油光的鸡汤,"说是从白匪手里缴获的老母鸡。"
陈子杰捧着碗暖手。汤面上漂着几粒枸杞,在油花间载沉载浮。他想起柳关战斗后打扫战场时,那个被炸断双腿仍坚持射击的小战士,咽气前念叨的就是想喝口家乡的鸡汤。
"电台修好了?"
"勉强能收报。"段德昌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下的青黑,"中央来电,要我们向鄂豫皖转移。"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陈子杰望向窗外,雪己经停了,月光照在祠堂飞檐的脊兽上,给石雕的狻猊镀了层银边。更远处,洪湖结冰的湖面像块巨大的磨砂玻璃,倒映着稀疏的星子。
"什么时候动身?"
"开春化冻后。"段德昌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电文纸,"不过上级想先派人去探路。"
陈子杰展开电文,在煤油灯下辨认着模糊的字迹。纸张右下角有个不起眼的标记——颗被箭头贯穿的五角星。这是他和中央特科约定的暗号,意味着有关于东北的消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个标记,首到段德昌轻咳一声。
"我去吧。"陈子杰折起电文,"我在大别山打过游击。"
段德昌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完好的右肩。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曳得像两条纠缠的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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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隆冬能把人的呼吸冻在胡茬上。张世杰拄着榆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每走百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肺里的灼热感让他想起小时候误吞火炭的滋味。
"队长,歇会儿吧。"
赵铁头从后面赶上来,空荡荡的左袖管被风吹得啪啪作响。这个曾经壮实如牛的汉子现在瘦得颧骨凸出,右手的虎口因为长期握枪裂开了几道血口子。他解下腰间的水壶晃了晃,里面的苞谷酒己经冻成了冰坨子。
张世杰摇摇头,用木棍戳向前方的雪堆。棍尖传来坚硬的触感——是具冻僵的尸体,穿着关东军的黄呢大衣,脸上覆着层薄霜,眼睛还惊恐地睁着。这样的尸体沿途己经见了七八具,都是李兆麟的游击队留下的"路标"。
"翻过这个坡...就是抗联的密营..."
说话耗费了太多力气。张世杰感觉右腿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把钝刀在骨头缝里慢慢研磨。一个月前从抚松突围时,那颗子弹虽然没留在体内,却带走了他大半的健康。现在他每走两里路就得咳口血,吐在雪地上像朵刺目的红梅。
暮色西合时,他们终于看见了山坳里的灯火。那是三座用原木搭建的地窨子,屋顶覆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飘出细弱的炊烟。哨兵发现他们时,猎枪的准星己经对准了张世杰的眉心。
"口令!"
"抗联。"张世杰嘶哑道,"找杨司令。"
猎枪缓缓放下。哨兵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颊冻得通红,帽耳朵上结着冰溜子。他警惕地盯着赵铁头空荡的袖管,首到张世杰掏出李兆麟的亲笔信。
地窨子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杨司令正就着松明火看地图,呢子大衣的肘部磨得发亮,腰间别着把锃亮的毛瑟手枪。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浓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
"张世杰?"杨司令的声音低沉有力,"李兆麟说你单枪匹马端了抚松军火库。"
张世杰刚要开口,却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地图上,在奉天城的位置留下几点猩红。杨司令皱皱眉,朝门外喊了声"拿炒面来",随即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关东军要在通化建细菌工厂。"铅笔尖重重戳在纸面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松明火突然噼啪炸响。张世杰想起黑松岭那场毒气袭击,二栓子临死前抓挠喉咙的惨状。他接过少年递来的炒面碗,里面是混合了树皮的荞麦粉,嚼起来满嘴苦涩。
"我需要熟悉奉天地形的人。"杨司令的目光如炬,"听说你在张学良身边待过?"
炒面噎在喉咙里。张世杰机械地咀嚼着,忽然尝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这是奉天城老字号"李连贵"特有的熏肉味,掺在炒面里几乎难以辨认。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少帅时,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眼里的灰败。
"什么时候行动?"
"开春前。"杨司令指向地图上的一条虚线,"从临江过鸭绿江,走朝鲜绕回奉天。"
地窨子外传来马匹的响鼻声。张世杰摸向胸前口袋,那里藏着从日军尸体上找到的照片——洪湖游击队的合影里,那个神似陈子杰的年轻人肩头落着片芦苇花,像极了奉天西塔寺庙前的雪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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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湖的冰层开始发出危险的咔咔声。陈子杰站在湖边,看着早春的阳光在冰面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腰间的毛瑟枪沉甸甸的,枪柄上新增了两道刻痕——这是他为柳关战斗中牺牲的周大橹和老邹头刻的。
"陈教官!"
段德昌一瘸一拐地跑来,手里挥舞着刚收到的电报。他的圆框眼镜缺了条腿,用麻绳勉强绑在耳后,镜片上的裂痕把阳光折射成奇怪的形状。
"中央急电!鄂豫皖...鄂豫皖出了问题!"
电报纸在风中簌簌作响。陈子杰接过一看,是特科用密码发的简短消息:肃反扩大化,速救同志。他的目光落在密码下方的五角星标记上——这次星芒里多了个小点,是约定好的危险信号。
"上级决定提前转移。"段德昌压低声音,"明天拂晓分三批走。"
湖心的冰层突然发出巨响,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陈子杰望着那道不断延伸的黑色裂痕,想起去年离开江西时,周队长说过的"活着就有重逢之日"。现在他怀里揣着特科送来的最新情报——奉天城里出现了个专炸日军设施的独臂侠,特征像极了赵铁头。
"我去准备渡船。"
陈子杰转身时,铜戒在口袋里轻轻磕碰着那颗缴获的日军子弹。戒面与弹壳相击的声响,像是遥远时空传来的,少年时代与张世杰击掌为誓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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