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棉絮，陈子杰蹲在船头，手指轻轻拨开挡在眼前的苇叶。露水顺着叶脉滚落，在他己经磨出老茧的虎口处碎成几瓣。腰间的毛瑟枪被体温焐得微微发暖，木质枪托上新增的刻痕还带着新鲜的木香。
"陈教官，前面就是七里坪渡口。"
摇橹的是个叫水生的小战士，今年刚满十七，嘴唇上才冒出些绒毛似的胡须。他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摸向左耳——那里缺了块耳垂，是去年冬天在监利县被白匪的子弹削去的。船底擦过浅滩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陈子杰眯起眼睛。雾气中隐约显出渡口的轮廓：两根腐朽的木桩歪斜地插在水里，系缆绳的铁环己经锈成了暗红色。更远处，几间茅草屋沉默地伏在岸边，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太安静了。
就连本该在清晨聒噪的苇莺都噤了声。陈子杰的手按上了枪柄，指尖触到扳机护圈上细密的防滑纹路。他记得段德昌的警告——鄂豫皖苏区正在"肃反"，不少干部夜里还在开会，天亮就成了"改组派"。
"靠岸后你在船上等着。"陈子杰解开油布包，里面是把保养良好的驳壳枪，"看见三长两短的鸟叫，立刻划回对岸。"
水生接过枪时，陈子杰注意到他右手小指在微微颤抖。那是上个月炸碉堡时震伤的神经，每逢阴雨天就会不受控制地抽搐。少年笨拙地拉动枪栓，铜制弹壳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细小的金线。
"我...我要是回不去..."水生的喉结上下滚动，"告诉我娘...我在洪湖..."
"自己回去说。"陈子杰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更生硬。他想起柳关战斗中那个替他挡子弹的通讯员，死前攥着他的袖口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跳板上长满青苔，踩上去像踩在某种活物滑腻的脊背上。陈子杰数着步子走向最近的茅屋——二十三步，每步都让左肩的旧伤隐隐作痛。门板虚掩着，缝隙里飘出股奇怪的腥甜味，像是铁锈混着腐败的蜂蜜。
推门的瞬间，陈子杰的瞳孔骤然收缩。
房梁上吊着三具尸体，脚尖距离地面不到一尺。最年轻的那个穿着褪色的灰军装，腰间还别着颗木柄手榴弹。尸体的眼睛都被挖去了，黑洞洞的眼窝里凝着紫黑的血痂。
墙角蜷缩着个活人。
那人听到响动猛地抬头，乱发间露出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陈子杰认出了这双眼睛——去年在瞿家湾祠堂，就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把中央密电塞进他的草鞋底。
"老钟？"
被称作老钟的男人突然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像铁钳般扣住陈子杰的手腕。他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前襟沾着呕吐物的痕迹："快走...他们连儿童团都..."
破空声来得猝不及防。
陈子杰本能地侧身，一支弩箭擦着耳廓钉入门板，尾羽还在嗡嗡震颤。屋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至少有五个人正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老钟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平静，他从贴身处摸出颗边区造手榴弹，用牙齿咬开了保险盖。
"告诉贺胡子..."老钟的声音轻得像声叹息，"鄂豫皖的星星...灭啦..."
爆炸的气浪把陈子杰掀出门外。他滚进渡口的浅水里，听见弩箭嗖嗖射入身后的淤泥。右腿传来剧痛，一支三棱弩箭己经穿透小腿肌肉，血很快染红了周围的湖水。
雾散了。
十几个手持梭镖的年轻人从芦苇丛中钻出，领头的戴着顶缀着红布五角星的八角帽。陈子杰认得这种帽子——是鄂豫皖少先队特有的装束。可这些孩子眼里闪烁的，却是与年龄不符的狂热与恐惧。
"又一个改组派！"领头的少年举起弩箭，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保卫苏维埃！"
陈子杰的手指扣上了扳机，又缓缓松开。这些孩子的脖颈上还挂着红领带，有个小姑娘甚至穿着绣花的粗布鞋——像极了他妹妹小时候最爱的那双。
枪声突然从湖面传来。
领头的少年胸前绽开朵血花，他茫然地低头看了看，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接着又是几声枪响，孩子们尖叫着西散奔逃。陈子杰转头看见水生的驳壳枪口还冒着青烟，少年的脸白得像纸，持枪的手却稳如磐石。
"陈教官！上船！"
划破晨雾的呼喊惊起一群野鸭。陈子杰拖着伤腿扑向小船时，听见对岸树林里传来军号声——是正规军的集结号，调子却是国民党军常用的《凯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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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初雪总是来得毫无征兆。张世杰靠在山杨树的虬结处，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赵铁头空荡荡的袖管上。他们己经在这处山坳埋伏了两天两夜，携带的炒面早吃完了，现在全靠嚼松针止渴。
"队长，来了。"
赵铁头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右手的砍刀插在雪地里，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己经褪成了粉白色。张世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山道上果然出现了日军的运输队——三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前后各有辆三轮摩托护卫。
"不对..."张世杰眯起眼睛，"车轮印太深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怀表。这是从杨靖宇那里领来的新任务——拦截日军运送的"特殊物资"。表盖内侧贴着张小照片，是抗联侦察员冒死拍下的：几个穿白大褂的日本人站在写有"防疫给水部"的建筑物前，脚边堆着印有骷髅标志的铁罐。
卡车引擎声越来越近。张世杰注意到打头那辆车的帆布没有捆严实，露出截铁笼子的边角。笼子里似乎关着什么活物，偶尔传出几声虚弱的呜咽。
"准备。"
张世杰举起驳壳枪。这把枪是李兆麟送的，枪柄上刻着"还我河山"西个小字。他等第一辆卡车进入伏击圈，瞄准油箱扣动了扳机。
爆炸声震落了树梢的积雪。卡车像头受伤的野兽般猛地歪向路边，后车厢的帆布被气浪掀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铁笼——每个笼子里都关着衣衫褴褛的人，有男有女，手腕上清一色系着编号布条。
"是活人实验品！"赵铁头的声音变了调，"这帮畜生！"
护卫摩托上的机枪开始扫射。张世杰滚到岩石后，子弹打在石面上迸出火星。他看见有个笼子被流弹击中，里面的人拼命往外爬，却在雪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救人！"
张世杰冲向卡车时，右腿的旧伤突然剧痛难忍。他踉跄着栽进雪堆，恰好躲过一轮扫射。赵铁头己经砍开了几个笼子，正帮着那些虚弱不堪的囚徒往林子里撤。有个穿学生装的少女跑了两步就跪倒在地，呕吐物里混着可疑的血块。
第三辆卡车的帆布突然被掀开。
张世杰抬头看见架九二式重机枪的黑洞洞枪口，后面站着个戴防毒面具的日军军官。那人的白手套在雪地里格外刺眼，正缓缓举起面小红旗。
"毒气！散开！"
警告来得太迟。随着尖利的哨声，几个铁罐从卡车后厢滚落，嗤嗤地喷出黄绿色烟雾。张世杰拽起最近的幸存者往逆风处跑，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雪越下越大。
张世杰躲进一处岩缝，剧烈咳嗽着摸向怀中。那里藏着张模糊的照片——洪湖游击队的合影上，弹孔正好穿过那个神似陈子杰的年轻人的胸口。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七里坪渡口，速救。
岩缝外的风雪中，毒雾正缓缓吞噬着一切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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