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划船的手在发抖。船桨每次入水都带起一串混着血丝的涟漪,陈子杰右腿的箭伤还在渗血,染红了垫在身下的灰布军装。湖面上的雾气散尽后,七里坪渡口己经变成对岸一个模糊的黑点,只有偶尔闪动的火光提醒着那里刚刚发生的惨剧。
"陈教官,喝口水吧。"
少年递来的水壶里晃荡着半壶浑浊的湖水,壶嘴还沾着昨夜的炒面渣。陈子杰摇了摇头,他的喉咙被爆炸的硝烟灼伤了,每次吞咽都像咽下烧红的铁钉。更糟的是左肩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里嵌着的弹片每逢阴雨天就会折磨他,像是个恶毒的提醒。
芦苇丛中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
水生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差点掀翻小船。陈子杰的毛瑟枪己经对准了声源处,却看见一只苍鹭扑棱着翅膀飞起,嘴里还叼着条挣扎的小鱼。
"是...是鸟..."水生瘫坐在船板上,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痕,刚才开枪时的狠劲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子杰收起枪,望向远处的湖面。阳光照在波浪上,碎成无数晃动的光斑。他突然想起去年在洪湖训练新兵时,老邹头说过的话——"活下来的人,心里都得养着只狼崽子"。现在看来,水生心里的狼崽子才刚刚睁开眼。
小船靠岸时,夕阳己经西沉。这片荒滩是游击队常用的备用登陆点,岸边的礁石上刻着不易察觉的标记——三道平行的划痕,代表安全。陈子杰拖着伤腿刚踏上岸,就听见芦苇丛中传来熟悉的鸟叫声: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段师长?"
芦苇分开,露出段德昌消瘦的脸。他的圆框眼镜缺了条腿,用麻绳绑在耳后,镜片上的裂痕把右眼分割成奇怪的形状。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身后只跟着五个人——一个月前出发时,这支先遣队足足有二十三名精锐。
"老钟他们..."
"死了。"陈子杰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肃反委员会干的。"
段德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转身走向芦苇深处时,陈子杰注意到他的呢子大衣后襟有条一尺多长的裂口,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
临时营地里点着盏马灯,火苗小得可怜。几个战士正在分食半条烤鱼,鱼刺在火光中泛着惨白的光。角落里躺着个重伤员,胸口缠着的绷带己经变成了暗红色,每次呼吸都带着水泡音。
"贺老总带着主力往西去了。"段德昌递给陈子杰半块烤土豆,表皮己经焦黑,"中央来电,要我们想办法去陕北。"
土豆烫得惊人。陈子杰掰开它时,热气裹着淀粉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他突然想起奉天冬天的烤地瓜摊。那时他和张世杰总爱把铜板塞进炉缝,看卖地瓜的老头用铁钳夹出来的滑稽样子。
"鄂豫皖完了?"
"比想象中糟。"段德昌的声音压得极低,"徐海东带着红二十五军突围时,被自己人打冷枪。"
马灯突然爆了个灯花。陈子杰摸向胸前的口袋,那里藏着特科送来的最后一份情报——照片背面潦草地写着"七里坪渡口,速救",字迹己经模糊不清。他想起吊在房梁上的三具尸体,其中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腰间的皮带上还别着本《共产党宣言》。
"明天分头行动。"段德昌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条蜿蜒的线,"你带水生走水路,我们去追贺老总。"
夜深了。陈子杰靠在礁石上,听着湖水轻轻拍岸的声音。水生蜷缩在不远处,怀里抱着那把救命的驳壳枪,睡梦中还不时抽搐一下。少年的绑腿散开了,露出脚踝上被芦苇割出的血痕——新鲜的红痕叠着旧疤,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
陈子杰摸出铜戒。月光下,戒面上的划痕比上次看时又深了些,内侧的星图几乎磨平了。他忽然想起离开奉天前夜,张世杰在醉仙楼用这把铜戒敲着酒杯说:"乱世相逢,何必同路。"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命运早己在暗处织好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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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雪夜能把呼出的白汽冻成冰晶。张世杰趴在雪窝子里,看着远处的日军哨所。灯光从木板房的缝隙漏出来,在雪地上画出道道金线。他的右腿己经失去了知觉,伤口流出的血在裤管上冻成了硬壳。
"队长...撑住..."
赵铁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个独臂汉子正用牙齿撕开急救包,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他们救出来的七个幸存者,现在只剩三个还跟着——那个吐血的女生和两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
"电台...修好了吗..."
张世杰每说一个字,肺里都像有把钝刀在搅动。毒气的后遗症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看什么都有重影。怀表里的照片被他攥在手里,边角己经磨得起毛。
"杨司令派来接应的人...明早到..."赵铁头终于咬开了纱布包,"再撑...撑一会儿..."
雪又下了起来。张世杰恍惚看见雪幕中有个人影走近,穿着东北军的旧制大衣,领章上的将星闪闪发亮。那人弯腰时,他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是少帅最爱的哈瓦那雪茄。
"起来,世杰。"幻觉中的少帅伸出手,"奉天城还等着我们呢。"
张世杰想抓住那只手,却只抓到把冰冷的雪。他的指尖碰到了怀表链子,金属的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哨所那边突然传来喧哗声,几个日本兵拖着什么东西往卡车方向走。
"是...是那个女学生..."赵铁头的声音突然变了调,"畜生!"
张世杰挣扎着抬起上半身。透过纷飞的雪幕,他看见两个日本兵正把女生往卡车上拽。女生的棉袄被扯开了,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衬衫,在雪地里刺眼得像面旗帜。她突然扭头咬住一个日本兵的手,换来记凶狠的耳光。
"给我...枪..."
赵铁头按住他掏枪的手:"会暴露接应点..."
女生的挣扎越来越弱。就在她被推上卡车的瞬间,哨所屋顶突然传来爆炸声——是土制炸药,威力不大但足够掀翻半片屋顶。张世杰看见个黑影灵猫般蹿上卡车,手起刀落解决了押送的日本兵。
"是金大爷!"赵铁头差点喊出声,"这老家伙...没死!"
接下来的混战像场荒诞的皮影戏。雪太大了,张世杰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在火光中交错。有个瞬间他确信自己看见了杨靖宇——那个高大的身影端着机枪横扫,子弹打在雪地上溅起一串冰花。
当一切重归寂静时,有人把他扶了起来。张世杰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气息。他努力聚焦视线,看见金大爷满是皱纹的脸。老人左眼成了个血窟窿,却还在笑。
"小子..."金大爷往他嘴里塞了片人参,"咱们回家。"
卡车旁,获救的女生正用日语厉声质问一个被绑着的日本军官。张世杰这才注意到她穿着日本学生装,只是外面套了件中国棉袄。杨靖宇走过来时,雪地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
"细菌部队的医生。"他踢了踢地上的铁箱,里面是几十支密封的玻璃管,"这姑娘是东京帝大的留学生,被强征来做翻译。"
女生突然转向张世杰,用带着关西口音的中文说:"他们...他们在试验用跳蚤传播鼠疫..."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下一个目标是...是哈尔滨..."
风雪更大了。张世杰被人抬上担架时,最后看了一眼怀表里的照片。弹孔正好穿过那个神似陈子杰的年轻人的胸口,像是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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