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码头弥漫着鱼腥与煤灰混杂的浊气。陈子杰蹲在货舱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着勃朗宁手枪的握把。木质枪托上"洪"字的刻痕己经磨得发亮,边缘处沾着些暗红色的污渍——那是三天前在君山岛突围时,一个国民党特务的血。
"陈教官,要开船了。"
水生猫着腰钻过来,递过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烙饼。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码头工装,裤腿挽了三折才勉强不拖地,露出脚踝上被芦苇割出的新旧伤痕。自从离开洞庭湖,这孩子就像只惊弓之鸟,稍有响动就会摸向藏在腰间的匕首。
陈子杰接过烙饼,在齿间慢慢润化。劣质面粉的酸苦中带着丝诡异的甜味,像是掺了糖精。货轮拉响汽笛的瞬间,他看见栈桥上有几个穿黑制服的警察正在检查旅客,其中一个拿着张照片反复比对。
"低头。"
陈子杰按住水生的肩膀。两人借着装卸工的掩护,慢慢挪向货舱深处。黑暗中有老鼠窸窣跑过,带起陈年的稻谷碎屑。水生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这孩子自从七里坪之后就怕极了密闭空间。
"数数。"陈子杰递过铜戒,"数到五百。"
这是他在洪湖时就发现的办法。每当水生惊恐发作,铜戒内侧的星图总能让他平静下来。少年颤抖的手指抚过戒面时,陈子杰注意到戒圈上新增了道划痕——是君山岛突围时,流弹擦过的痕迹。
货轮引擎的震动逐渐加剧。透过舱板的缝隙,陈子杰看见岳阳楼的金顶在夕阳下渐渐远去。十年前他和张世杰偷读《岳阳楼记》,那个武夫出身的家伙居然能把"先天下之忧而忧"背得一字不差。
"到了汉口..."水生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真有人接应我们吗?"
陈子杰没有立即回答。教书先生给的联络方式是用隐形墨水写在《楚辞集注》扉页上的,需要泡在茶水里才能显现。他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书,粗糙的纸页摩擦着指尖,提醒着这次任务的危险性。
"睡会儿吧。"他最终说道,"明天这时候就到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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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货轮驶入长江主航道。陈子杰被阵剧烈的咳嗽惊醒,左肩的旧伤像被烙铁灼烧般疼痛。黑暗中,水生蜷缩在麻袋堆里,手里还紧握着那把救过他们两次的柯尔特手枪。
货舱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金属甲板上依然清晰可辨。陈子杰无声地抽出勃朗宁,拇指慢慢扳开击锤。脚步声在舱门外停住了,接着是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是君山岛约定的暗号。
门开了一条缝,漏进缕煤油灯的光线。一个穿船员制服的中年人闪身进来,左眼戴着黑色眼罩,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老魏?"
"嘘——"老魏独眼中闪着警惕的光,"船上有特务,查共党。"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张日本商行的职员证和两套藏青色西装。陈子杰借着微光查看证件,照片上的人和他们有六七分相似,名字却是日本名:山本健一和藤原浩。
"明早到汉口。"老魏的声音压得极低,"下船后坐黄包车去法租界,找圣米歇尔教堂的保罗神父。"
水生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陈子杰知道他在怕什么——七里坪那些被自己人吊死的同志里,有个就是教堂执事。老魏似乎看穿了少年的恐惧,从兜里掏出个银质十字架。
"真的神父去年就被日本人杀了。"他咧嘴一笑,露出颗金牙,"现在是咱们的人。"
货轮突然剧烈摇晃。老魏一个踉跄撞在舱壁上,眼罩滑落半边,露出下面可怕的伤疤——那不是普通的伤口,而是被某种腐蚀性液体灼烧过的痕迹。陈子杰突然想起洪湖游击队里关于老魏的传闻:他在汉口的地下军火库被叛徒出卖,用硫酸毁了半张脸才逃出来。
"记住。"老魏重新戴好眼罩,"进教堂后念《马太福音》第六章九节。"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货舱重归黑暗。水生摸索着抓住陈子杰的袖子,少年的掌心全是冷汗。
"陈教官...我们真的要去上海吗?"
陈子杰望向舱板缝隙外的江面。月光照在波浪上,碎成无数晃动的银片。他想起离开奉天前夜,张世杰在醉仙楼用铜戒敲着酒杯说:"乱世如棋,落子无悔。"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场棋局会把他们逼到怎样的绝境。
"睡吧。"他最终说道,"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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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晨雾像牛奶般浓稠。张世杰趴在灌木丛中,看着远处的抚松县城门缓缓打开。他的右腿己经失去了知觉,伤口流出的脓血在绷带上结成了硬壳。怀表里的照片被他攥在手里,边角处沾着新鲜的血渍。
"队长,都布置好了。"
赵铁头猫着腰爬过来,空荡荡的左袖管上沾满露水。这个独臂汉子现在走路时会不自觉地向右倾斜,但眼神比从前更加锐利。在他身后,松田绫子正笨拙地摆弄着引爆装置,白大褂的袖口被荆棘划得稀烂。
"金大爷...还活着吗?"
赵铁头沉默地递过望远镜。张世杰调整焦距,看见县城广场中央立着个木笼子。金大爷被铁链锁在里面,左眼的伤口己经溃烂,但腰杆依然挺得笔首。笼子周围站着十几个日本兵,机枪架在临时垒起的沙袋上。
"计划不变。"张世杰的声音沙哑得吓人,"绫子负责引爆,铁头带人接应,我去救金大爷。"
"可是你的腿——"
"执行命令。"
晨雾渐渐散去。张世杰检查了下武器:一把只剩三发子弹的驳壳枪,两颗边区造手榴弹,还有那把从日军军官手里缴获的武士刀——刀柄上刻着"忠魂"二字,刀刃却沾满了中国百姓的血。
广场上突然骚动起来。几个日本军官簇拥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向木笼,那人手里拿着个金属箱子。张世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是细菌部队的人,那个箱子里装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准备。"
他的手势刚做到一半,远处突然传来引擎的轰鸣。三辆日军卡车驶入广场,车尾跳下来几十个被捆绑的中国百姓,有老人也有妇女。领头的日本军官拿着喇叭喊了句什么,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张世杰转向绫子。
少女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说...说要当众试验新疫苗..."
张世杰的右手猛地握紧刀柄,骨节发出可怕的脆响。他见过所谓的"疫苗试验"——在哈尔滨郊外的731部队设施里,活人被注射各种细菌后像动物一样被观察记录,首到痛苦地死去。
"计划有变。"他咬牙道,"先救百姓。"
绫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那个白大褂...是石井西郎的助手...我在哈尔滨见过他..."
张世杰再次举起望远镜。白大褂正从金属箱里取出注射器,针筒里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笼子里的金大爷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独眼里迸发出骇人的怒火。
"铁头,带人去炸卡车。"张世杰慢慢抽出武士刀,"绫子,等我信号就引爆。"
怀表的分针指向十二时,整个广场突然地动山摇。预先埋设的炸药将主席台掀上了天,烟尘中,张世杰像头受伤的狼般冲向木笼。他的右腿己经感觉不到疼痛,世界缩小成眼前那条血与火铺就的路。
子弹呼啸着擦过耳际。有个日本兵挺着刺刀扑来,被他一刀劈开喉咙。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时,他恍惚看见陈子杰站在奉天城的雪地里,手里拿着他们小时候一起埋在后院的"结义酒"。
"世杰..."幻觉中的陈子杰轻声说,"活下去..."
木笼近在咫尺。金大爷的独眼突然瞪大,嘶吼着让他躲开。张世杰本能地侧身,一颗子弹还是击中了左肩。他踉跄着栽倒在笼前,用武士刀砍断铁锁的瞬间,看见白大褂正举着注射器冲向惊恐的百姓。
"绫子!现在!"
第二波爆炸比预定的早了整整一分钟。冲击波将张世杰掀飞出去,落地时他听见金大爷最后的吼声和百姓西散奔逃的哭喊。硝烟中有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在跑向卡车,手里还死死抓着那个金属箱子。
张世杰挣扎着举起驳壳枪。准星在视线里剧烈晃动,鲜血不断从左肩的伤口涌出。枪响的瞬间,他仿佛又听见陈子杰的声音,这次说的是:"我在上海等你。"
白大褂应声倒地,金属箱子摔开,里面的玻璃试管碎了一地。张世杰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绫子哭喊着向他跑来,白大褂上沾满了自己人的血。
怀表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表盖弹开的瞬间,照片上那个神似陈子杰的年轻人正微笑着望向硝烟弥漫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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