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晨雾裹挟着煤烟与咸腥，粘稠地附着在法租界的铁栅栏上。陈子杰站在圣米歇尔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下，手指无意识地着西装内袋里的勃朗宁。枪柄上的"洪"字烙印透过布料硌着肋骨，像是某种无声的提醒。
"《马太福音》第六章九节。"
他说完这句暗语，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三天前在汉口码头的那场遭遇战后，他的喉咙被流弹擦伤，每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身旁的水生紧张地攥着假职员证的边角，少年浆洗过的白衬衫领口己经渗出冷汗的痕迹。
彩窗后的阴影里传来法语的诵经声。陈子杰数着脚步声——五步停顿，两步轻，三步重。门开时带出的熏香气味中混着淡淡的硝烟味，穿黑袍的"神父"有着典型的江浙面孔，右手虎口处的茧子厚得能夹住硬币。
"山本先生来得真早。"神父的中文带着苏州腔的绵软，"晨祷刚结束呢。"
教堂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老太太，念珠在她们指间发出细碎的碰撞声。陈子杰注意到最前排的老妇人左耳缺失——这是地下党常用的伪装特征，用来传递暗号。她的念珠每数到第七颗就会停顿，正好对应着虹口区七个秘密联络点的数量。
忏悔室的门帘是用厚重的天鹅绒做的，隔绝了所有光线。神父——现在该叫他老周——点亮煤油灯的瞬间，陈子杰看见墙上钉着张上海地图，日占区被红铅笔涂得密密麻麻。
"情况比想象的糟。"老周从圣经夹层抽出张纸条，"七十六号在霞飞路设了新据点，专门追查地下电台。"
纸条上的字迹被茶水泡得模糊，但那个五角星标记依然清晰可辨。陈子杰将纸条凑近灯焰，隐形墨水写的内容渐渐显现：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正在吴淞口增兵，疑似为细菌战做准备。
"电台呢？"
"在静安寺路的安全屋。"老周递过两把钥匙，"但你们得先通过七十六号的排查。"
水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少年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这是他在汉口码头吸入毒烟的后遗症。老周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身从圣水池后取出个锡盒。
"盘尼西林。"他熟练地敲开安瓿瓶，"英国货，比磺胺管用。"
针头扎进手臂时，水生死死咬住嘴唇。陈子杰注意到少年左手小指缺了最后一节——是君山岛突围时为拆哑弹受的伤。现在这孩子全身上下完好的地方，恐怕只剩藏在鞋跟里的微型发报机了。
"今晚有批药品要运往苏北。"老周收起针管，"你们扮成红十字会的人跟车走。"
陈子杰正欲开口，忏悔室外突然响起三快两慢的敲门声。老周闪电般收起地图，从袖中滑出把掌心雷。门帘掀开时，走进来的却是那个戴念珠的老妇人，她手里捧着奉献箱，眼神却首勾勾盯着陈子杰。
"慕尔堂的苏牧师问，礼拜天的《雅各书》选段该怎么讲。"
陈子杰浑身紧绷。这是预设的紧急暗号，意味着有特务盯上了教堂。老周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轻轻将煤油灯调暗了些。
"告诉苏牧师，第五章七节最合适。"他边说边从忏悔椅下抽出个皮箱，"关于忍耐等候秋雨春雨。"
皮箱里是两套法商电力公司的制服和工具袋。陈子杰快速检查了工具袋夹层——焊锡盒里藏着把陶瓷手枪，绝缘胶带卷中裹着十二发子弹。这种德国造的小型武器能躲过七十六号的金属探测器，但有效射程还不到十米。
"从圣器室走。"老周突然换上法语，"愿主与你们同在。"
圣器室的暗门藏在祭坛画后方。陈子杰弯腰钻入暗道时，听见前厅传来皮靴踏地的声响和生硬的中文："搜查反日分子！"水生的呼吸骤然急促，被他一把按住肩膀。黑暗中，少年颤抖的手指摸到了他腰间的铜戒，戒面的划痕像某种密码般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下水道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子杰数着步数前行，每三十步就停下确认水声方向。第三次停顿时，头顶的铸铁井盖突然透进缕光线，伴随着日语的说笑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震动。
"虹口巡逻队。"他贴着水生耳边道，"每天十点经过这里。"
少年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在君山岛那个满是血污的夜晚，就是这双眼睛在二十米外一枪打爆了特务头子的汽车油箱。现在这双眼睛里又燃起了那种狼崽子般的狠劲，让陈子杰想起洪湖的老游击队员常说的一句话：活下来的，都不是善茬。
拐过第七个弯后，暗道尽头出现架铁梯。陈子杰轻轻顶开上方的木板，发现自己站在间中药铺的后厨里。灶台上的砂锅咕嘟作响，煮着当归和黄芪的药香掩盖了下水道的异味。
"陈同志？"
穿长衫的老掌柜从百子柜后转出来，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反着光。陈子杰认出了他——去年在洪湖根据地见过一面的军医老徐，据说能用缝衣针完成阑尾手术。老人左手的无名指短了一截，这是中央特科高级联络员的标识。
"药铺前门有狗。"老徐递过两碗热腾腾的姜茶，"从地窖走，通霞飞路的咖啡馆。"
姜茶里明显加了镇痛药，陈子杰左肩的旧伤立刻舒缓了些。水生小口啜饮着，突然盯着药柜最上层的青花瓷罐发起呆——罐子上的缠枝莲纹和他在洞庭湖老家见过的一模一样。
"今晚的药品运输取消了。"老徐从药碾下抽出张纸条，"七十六号在码头设了关卡，专门查盘尼西林。"
纸条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像是女性所写。陈子杰在灯下辨认着密码内容：日本海军医学研究所运抵上海一批特殊培养基，疑似用于培养鼠疫杆菌。落款处画着朵简笔梅花——是地下党在日租界的内线代号。
"静安寺路也不能去了。"老徐拉开地窖暗门，"先去贝当路的备用安全屋，等新联络人。"
地窖里堆满贴着德文标签的木箱。陈子杰撬开其中一个，发现里面是整箱的磺胺粉，包装上还带着汉堡港的邮戳。水生突然轻呼一声，他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墙角竟堆着几把崭新的斯登冲锋枪，枪油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香港爱国华侨捐的。"老徐的声音带着几分骄傲，"走滇缅公路运进来。"
陈子杰抓起一把冲锋枪，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想起柳关战斗时缴获的日军机枪。不同的是，这把英国造武器的枪托上刻着小小的"还我河山"，字迹稚嫩得像学生的手笔。
"新联络人是谁？"
老徐的眼镜片反射着微光："到了贝当路你就知道。"
从地窖另一头爬出时，扑面而来的是咖啡与黄油面包的香气。陈子杰发现自己站在咖啡馆的储藏室里，透过门缝能看见大厅里坐着几个日本军官，正用德语和穿西装的欧洲商人交谈。
服务生推门进来时，陈子杰的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陶瓷枪上。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发髻上别着朵褪色的绒花——正是密码里提到的梅花样式。
"两位技师这边请。"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锅炉间需要检修。"
她转身时，陈子杰注意到她右腿微跛，走路的节奏却带着奇特的韵律——三长两短，正是君山岛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经过洗手间时，姑娘突然塞给他个纸团，指尖的颤抖暴露了表面的镇定。
锅炉房的噪音掩盖了一切对话可能。陈子杰展开纸团，上面用口红潦草地写着："张未死，在满洲医院。"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仿佛要撞破胸腔。纸团角落有个模糊的印记，像是被血染过的铜戒压痕。
"这是..."
"今早刚到的消息。"姑娘递过把车钥匙，"贝当路14号，阁楼有电台。"
水生的手突然抓住陈子杰的胳膊。少年盯着姑娘围裙上的咖啡渍，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是种猎犬发现危险时的本能警觉。陈子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姑娘的袖口内侧发现了若隐若现的淤青，形状像极了手铐的痕迹。
锅炉的轰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陈子杰缓慢地将手伸向腰间，指尖触到陶瓷枪冰凉的握把。姑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突然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七十六号抓了我妹妹，他们让我..."
话音未落，咖啡馆前厅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巨响。姑娘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颤抖着吐出最后几个字："快走，后门有..."
爆炸的冲击波将锅炉房的门板整个掀飞。陈子杰本能地扑倒水生，灼热的气浪从背上掠过，将后墙炸出个巨大的豁口。浓烟中，他看见几个穿黑制服的特务正从西面八方包抄过来，为首的举着喇叭喊话，声音却淹没在警笛的尖啸中。
"跳！"
陈子杰拽着水生从墙洞跃出，落地时左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巷子里停着辆没熄火的摩托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八成是那姑娘留的后手。他们刚跳上车座，身后就传来密集的枪声，子弹打在砖墙上溅起一串火花。
摩托车冲进霞飞路的人流时，陈子杰从后视镜看见咖啡馆腾起的浓烟。那个跛脚的姑娘没有跟出来，只有她发髻上那朵褪色的绒花，在爆炸的气浪中缓缓飘落，像极了奉天城西塔寺的樱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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