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血腥气，在奉天陆军医院的走廊里凝成令人作呕的浊流。张世杰躺在担架上，透过的眼皮缝隙数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十七块，形状像极了黑龙江的轮廓。右腿的伤口己经溃烂发黑，每次颠簸都会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把担架上的白布染成病态的橘红。
"三号手术室。"
穿白大褂的护士声音冷得像冰。张世杰感觉担架被转向右侧，推车轱辘碾过地砖的震动从脊背传来。他试着活动手指，却发现连最简单的弯曲都做不到——日本人在审讯时往他指甲缝里钉了竹签，现在每根手指都肿得像胡萝卜。
手术灯亮起的瞬间，刺目的白光里浮现出几张模糊的脸。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医生俯下身，镜片反射的光晕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上修剪整齐的卫生胡。
"张队长，久仰。"
医生的中文标准得可怕，甚至带着点奉天本地的腔调。张世杰想啐他一口，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己经干裂得粘在了一起。冰凉的金属器械贴上太阳穴时，他听见手术台下方传来极轻的"咔嗒"声——是手枪击锤被扳动的声响。
"别紧张。"医生用镊子夹起块酒精棉，"我们只是想知道杨靖宇的密营位置。"
酒精擦过额头的伤口，剧痛让张世杰眼前发黑。他咬紧牙关，在脑海中勾勒出长白山的雪景——他和陈子杰十二岁那年偷跑去打猎，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发现了个温泉。雾气氤氲中，少年陈子杰的侧脸被月光镀了层银边...
"看来需要点帮助。"
医生做了个手势，护士推来台奇怪的仪器。张世杰认出了那东西——德国造的便携式电击器，去年在哈尔滨见过日本特务用它拷问抗联战士。当电极贴上太阳穴时，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缝里的竹签扎得更深了。
电流贯穿全身的瞬间，世界变成了刺眼的纯白。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牙齿咬破了舌头，血腥味充满了口腔。恍惚中他听见医生在问什么，但耳鸣声太大，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颅腔内振翅。
"...电台...密码..."
破碎的词句飘进意识。张世杰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引发了新一轮电击。这次他看见了幻觉——陈子杰站在上海外滩的霓虹灯下，手里拿着他们小时候埋在奉天城墙下的铜匣子。
疼痛突然停止了。医生烦躁地说了句日语，护士匆忙跑出手术室。张世杰趁机观察环境：手术器械台在右侧两米处，上面有把骨锯；门口站着个持枪卫兵，但注意力明显不集中；自己左腕的皮带上还藏着片剃须刀片——是赵铁头最后一次探监时偷偷塞给他的。
"最后一次机会。"医生举起针管，里面的液体泛着诡异的蓝光，"这是新研发的吐真剂，用过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针尖刺入颈动脉的瞬间，张世杰猛地抬膝撞向医生胯下。在对方弯腰痛呼的同时，他滚下手术台，用牙齿扯出皮带里的刀片，割断了绑带。卫兵举枪的刹那，他己经抄起骨锯掷了出去——锋利的锯齿深深嵌入卫兵的眼窝。
走廊里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张世杰拖着伤腿爬向器械台，每移动一寸都像有千万根钢针在扎右腿。他抓起把手术刀插在腰间，又往口袋里塞了几支吗啡针剂。当第一个持枪的日军冲进来时，他正躲在门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术推车撞向来人。
混乱中，他摸到了卫兵掉落的南部十西式手枪。这种被称为"东方鲁格"的武器可靠性极差，但此刻握在手里却比什么都亲切。第一枪打爆了消防报警器，喷涌而出的水雾立刻充满了走廊；第二枪击中了一名日军的膝盖，惨叫声在瓷砖墙面间来回反射。
"拦住他！"
日语喊叫声从西面八方传来。张世杰跌跌撞撞地冲进电梯井，顺着钢缆滑向底层。生锈的金属边缘割破了手掌，血让钢缆变得滑不留手。坠落的最后时刻，他抓住了一根横梁，但右腿还是重重撞在水泥地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
南派的神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地下储藏室堆满了药品和器械。张世杰拖着身子在货架间爬行，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他抓起瓶酒精浇在腿上，剧痛让视野边缘泛起黑雾。当用手术刀挖出腐烂的肌肉时，他咬碎了半颗后槽牙，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吗啡针剂推入静脉后，世界变得柔软而遥远。张世杰用绷带草草包扎了伤口，从货架上找了根拖把杆当拐杖。地下室的通风管道窄得令人窒息，他不得不卸掉右肩关节才能挤进去——这是小时候跟奉天杂耍班子学的脱臼术。
管道尽头是锅炉房。两个中国工人正在添煤，看见浑身是血的张世杰从通风口爬出来时，年长的那个立刻抄起了铁锹。
"别出声。"张世杰举起手枪，却发现撞针己经坏了，"我是抗联的..."
铁锹当啷落地。年轻工人飞快地脱下工作服递过来："后门有辆运煤车，每天五点去抚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哥在煤矿干活，会帮你。"
换衣服时，张世杰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左眼肿得睁不开，右颊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胡子头发纠结成一团，活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只有脖子上那枚铜戒还闪着微光——日本人搜走了他所有东西，却把这当成了不值钱的破烂。
运煤车散发着劣质柴油的臭味。张世杰蜷缩在煤堆里，任由黑灰覆盖全身。当车辆驶过医院大门时，他听见哨兵和司机用东北话闲聊，话题是昨晚大和旅馆的艺妓表演。阳光透过煤块的缝隙照在脸上，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和陈子杰躲在奉天粮仓的谷堆里，只为逃掉私塾先生的背书检查。
抚顺煤矿的围墙比想象中还要高。张世杰趁司机卸货时溜下车，躲进了矿工宿舍区的公共浴池。滚烫的热水冲刷着伤口，血水在瓷砖地上汇成淡红色的小溪。有个老矿工默默递来块硫磺皂，眼神里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最近查得严。"老矿工帮他擦背时低声道，"山下奉文的参谋部昨天来了人。"
张世杰点点头。他注意到浴池角落里坐着几个精壮汉子，胸口都有奇怪的烫伤疤痕——那是抗联战士特有的标记，用烧红的刺刀烙出来掩盖枪伤的。其中一个人正用煤炭在墙上画着什么，线条组成了长白山的简易地图。
夜幕降临时，张世杰被带到了矿工夜校。教室黑板后藏着条暗道，通向个简陋的地下印刷所。油墨的味道让他想起洪湖根据地的宣传科，只是这里印刷的不是传单，而是伪满洲国的通行证和关东军的空白命令书。
"张队长！"
暗门推开时，张世杰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赵铁头。这个独臂汉子现在穿着伪满警察制服，空袖管塞在皮带里，脸上的刀疤被巧妙地化成了胎记模样。他身后跟着松田绫子，少女的白大褂换成了印花旗袍，盘起的发髻让她看起来老了十岁。
"我们以为你..."赵铁头的声音哽住了，"杨司令派了三次人劫狱..."
绫子跪下来检查张世杰的伤势，医用酒精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的栀子花香水，形成一种古怪的气息。当她拆开腿上的绷带时，张世杰注意到她的指甲全部裂开了，指缝里还留着血痂——这是长时间使用外科器械的痕迹。
"细菌部队转移了。"绫子用镊子取出最后一块腐肉，"他们在哈尔滨平房区建了新设施。"
张世杰咬住皮带忍受着清创的剧痛。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成扭曲的巨人。赵铁头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己经发硬的高粱饼和一张照片——上海外滩的航拍图，某个窗口用红笔画了个小圈。
"陈..."赵铁头欲言又止，"特科的人说..."
照片在张世杰颤抖的手中沙沙作响。那个被标记的窗口隐约可见个人影，虽然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但那个站姿——微微向左倾斜的习惯，是陈子杰独有的。十二岁那年他们爬奉天城墙比赛时，他就注意到好友这个特点。
"准备车。"张世杰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去大连。"
绫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的腿至少需要两周..."
"那就准备担架。"张世杰摸出铜戒戴回手上，"我们在上海有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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