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晨雾裹挟着煤烟与咸腥，在法租界的铁栅栏上凝成浑浊的水珠。张世杰拄着榆木拐杖，站在贝当路转角的面包店门口，看着送货的小伙计将新鲜的法棍码进橱窗。他的右腿伤口又开始渗血，绷带被浸成了暗红色，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钉上。
"两杯咖啡，加双份糖。"
赵铁头用蹩脚的法语向侍者点单，独臂熟练地摆弄着银质小勺。这个满脸刀疤的汉子现在穿着偷来的西装，空袖管用别针固定着，看起来像个落魄的退伍兵。角落里，穿印花旗袍的绫子正假装翻看时装杂志，膝上的手袋里藏着那把"沪上友人"送的柯尔特。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张世杰借着举杯的动作观察街对面的14号公寓——一栋典型的法式三层小楼，铸铁阳台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天竺葵。二楼的窗帘微微晃动，像是刚有人经过。
"三点钟方向。"绫子突然用日语轻声道，"穿灰风衣的那个，盯了我们二十分钟了。"
张世杰的拇指无意识地着铜戒。戒面上的划痕又多了几道，是在货轮上刻下的日军巡逻路线。他假装咳嗽低头，瞥见那个"灰风衣"正靠在报亭边看报纸，但报纸拿反了——这是七十六号特务惯用的盯梢手法。
面包店的挂钟敲响十下时，街角转出个卖花的盲眼老妪。她拄着竹杖慢慢挪动，篮子里枯萎的栀子花散发着甜腻的腐香。当老妪经过他们桌前时，竹杖突然"不小心"碰翻了糖罐。
"先生们行行好..."老妪摸索着捡糖块，枯瘦的手指在桌面划过，留下道水痕——是个箭头，指向咖啡店后门。
后巷堆满发馊的厨余垃圾。张世杰刚拐进去就被个黑影拽到墙角，冰冷的枪管抵上了太阳穴。他闻到来人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混着某种熟悉的墨香——是奉天"文宝斋"特制的松烟墨，陈子杰从小练字最爱用的那种。
"奉天西塔寺的樱花，哪年开得最好？"
黑影的声音沙哑低沉，但张世杰还是听出了那个独特的尾音上扬——是陈子杰十二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磕坏门牙后留下的咬字习惯。
"民国九年。"张世杰感觉喉咙发紧，"你为了摘花枝，摔断左胳膊。"
枪管缓缓移开。阴影里，陈子杰的脸比记忆中瘦削许多，左眉骨新增了道寸余长的疤，藏在细框眼镜后面。他穿着银行职员的条纹西装，领带却系得松松垮垮，还是当年那个不修边幅的模样。
"你这条腿..."陈子杰的目光落在张世杰的伤腿上，突然蹲下去掀开裤管。溃烂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巷灯下，脓血把纱布黏在了皮肉上。
"没事。"张世杰想拉他起来，却扯动了肩上的旧伤，疼得倒抽冷气，"先离开这..."
陈子杰的眼镜片反射着冷光。他做了个手势，后巷尽头的垃圾箱突然被推开，露出个地下通道入口。穿面包店制服的少年探出头来——是水生，比在洪湖时高了半头，左耳缺了块耳垂，眼神却更加锐利。
"陈教官，都准备好了。"
地下通道潮湿阴冷，墙壁上渗出可疑的黄色水渍。张世杰数着步子前行——二百三十七步后，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尽头的暗门推开后，扑面而来的是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这是个隐蔽的印刷所，墙角堆满《论持久战》的传单，油墨未干的新页正在晾晒。几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围在电台前忙碌，看到陈子杰进来时齐刷刷站首了身体。
"安全屋暴露了。"陈子杰递给张世杰一套干净的病号服，"七十六号在每条街都安插了眼线。"
换药时的剧痛让张世杰咬碎了嘴里的木棍。陈子杰的手法比绫子熟练许多，但酒精浇在腐烂伤口上的滋味依旧让人眼前发黑。当沾满脓血的纱布被揭开时，他听见水生倒抽冷气的声音。
"胫骨外露，肌肉坏死。"陈子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需要立刻手术。"
"没时间了。"张世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细菌部队..."
陈子杰的镊子突然停在半空。他转身从保险箱取出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十几张航拍照片——哈尔滨郊外的某处建筑群，外围画着诡异的黑色圆圈。
"平房区，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陈子杰的指尖点在其中一张照片上，"他们用活人做实验，每周三运新的'材料'进去。"
照片上的卡车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但一角掀起的缝隙里，隐约可见几双惊恐的眼睛。张世杰想起抚松县城广场上那些被当作实验品的百姓，胃部突然绞痛起来。他摸出铜戒，拧开戒圈倒出微型胶卷。
"绫子记录的实验数据。"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鼠疫菌...跳蚤..."
陈子杰接过胶卷的手微微发抖。灯光下，张世杰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新增了个烙印——是集中营囚犯的编号。这个发现像把尖刀捅进胸口，比任何伤口都疼。
"你..."
"皖南事变。"陈子杰轻描淡写地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更多的烙印，"活埋坑里爬出来的。"
电台突然传来刺耳的电流声。水生飞快地戴上耳机，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撕下译电稿递给陈子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日军特别行动队突袭了贝当路14号。"陈子杰的眼镜片反射着冷光，"他们发现了我们的电台频率。"
张世杰猛地站起来，伤腿传来的剧痛让他差点栽倒。赵铁头己经抄起了冲锋枪，独臂上青筋暴起。绫子默默从手袋取出柯尔特，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分头走。"陈子杰拉开抽屉，取出几本护照和船票，"水生带赵铁头去十六铺码头，绫子姑娘跟我——"
"一起。"张世杰抓住他的手腕，"这次一起。"
他的掌心触到陈子杰腕间的伤疤——是绳索勒出的沟壑，深得能放进一粒黄豆。二十年前在奉天城墙上，他们拉钩约定"同生共死"时，这手腕还是少年人特有的纤细。
陈子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转身从暗格取出个落满灰尘的琉璃瓶，里面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是他们十二岁那年埋在奉天西塔下的"结义酒"。
"等这事了结。"他轻轻碰了碰张世杰的铜戒，"一起喝。"
地下室的灯泡突然炸裂。黑暗中，远处传来沉重的撞门声。陈子杰闪电般拔出手枪，将张世杰推到掩体后。当第一颗子弹穿透木门的瞬间，张世杰恍惚回到了奉天城的雪夜，两个少年在醉仙楼击掌为誓，铜戒相撞的声音清越如钟。
这一次，他们终于站在了同一战壕里。
(http://www.220book.com/book/VI4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