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所的地下通道弥漫着霉味和油墨的刺鼻气息。张世杰拖着伤腿向前挪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后的黑暗中,撞门声越来越近,木屑簌簌落下,混着日本兵含糊不清的吼叫。
"前面左转。"陈子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伴随着金属钥匙的碰撞声,"有个废弃的锅炉房。"
拐角处的水生突然停下脚步,少年贴着潮湿的砖墙,缓缓举起手枪。通道尽头透进一丝微光,照亮了他缺了一块的左耳——那是七里坪突围时被弹片削去的。张世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通风口铁栅栏外晃过一道人影。
"两个。"水生用口型示意,"带着冲锋枪。"
陈子杰的眼镜片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个铁皮罐头,轻轻旋开盖子——里面是半凝固的黄色油脂,散发着淡淡的杏仁味。张世杰认出了这东西,在东北抗联时他们管这叫"哑巴雷",爆炸时几乎没有声响,但飞溅的碎铁片能放倒五米内的所有活物。
"数到三。"陈子杰将罐头递给赵铁头,"往通风口扔。"
独臂汉子用牙齿咬开引信,手臂肌肉绷紧。张世杰趁机观察着地形——通道左侧的砖墙明显较新,应该是后来封堵的隔间。他摸出从货轮上带回来的那把瑞士军刀,开始撬动松动的砖块。
"一、二——"
爆炸的闷响被通道的回音吞没。通风口方向传来人体倒地的钝响和微弱的呻吟。几乎同时,张世杰撬开了三块砖,露出后面黑魆魆的空隙。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混着某种动物尸体的腐臭。
"快进!"
他们一个接一个钻入墙洞。绫子殿后,白大褂的下摆被砖石挂住,撕开道长长的口子。当最后一个人钻进来时,陈子杰迅速用预备好的木板堵住洞口,又撒了把石灰掩盖痕迹。
锅炉房比想象中宽敞,生锈的管道像蛛网般爬满天花板。角落里堆着发霉的麻袋,张世杰刚靠上去就惊起一窝老鼠,灰扑扑的影子西散奔逃。赵铁头从腰间解下水壶,里面的水己经混进了血丝——是刚才爆炸时被碎砖划伤的。
"这里通霞飞路的下水道。"陈子杰用袖子擦拭眼镜,"等天黑就能——"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打断。头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日语喊叫声和金属探测器刺耳的嗡鸣。天花板的铁皮接缝处簌簌落下灰尘,洒在众人肩头像层诡异的雪。
绫子突然捂住嘴咳嗽起来,少女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张世杰注意到她白大褂袖口渗出了新鲜的血迹——是之前在货轮上为掩护他们受的枪伤。陈子杰迅速取出针剂,玻璃安瓿在昏暗光线中泛着蓝光。
"盘尼西林。"他掰开安瓿颈,"能撑六小时。"
针头扎进手臂时,绫子死死咬住嘴唇。水生在旁边翻找着麻袋,找出半包发硬的饼干和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钉。少年用铁钉在水泥地上画着简易地图,线条组成了霞飞路周边的巷道。
"七十六号在每条街都设了卡。"水生压低声音,"但法国巡捕房后门没人盯。"
张世杰着铜戒没说话。戒面上的北斗七星几乎磨平了,只剩最亮的天枢星还隐约可辨。他想起十二岁那年,陈子杰指着奉天夜空的北斗七星说:"将来无论走多远,看着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头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子杰从公文包夹层取出几张证件,在膝盖上摊开——法租界的通行证,照片处还空着。
"兵分两路。"他撕下衬衫下摆,蘸着碘酒给绫子重新包扎,"水生和赵铁头扮成学徒工,我跟世杰冒充电力公司检修员。"
"不行。"张世杰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的眼镜太显眼。"
陈子杰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他摘下细框眼镜,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明亮——右眼角有道细小的疤痕,是小时候在奉天城墙打架留下的。
"还有这个。"张世杰指了指他的领带,"银行职员才这么系。"
陈子杰低头看了看,突然扯松领带,又往西装上抹了把灰。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瞬间从文雅的银行职员变成了落魄的技工。张世杰恍惚看见了十二岁那个爬树摘花、滚得满身是泥的少年。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从通风口消失时,他们撬开了锅炉房的铁门。下水道的恶臭立刻涌了进来,混着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是霞飞路餐馆开始准备晚餐了。赵铁头打头阵,独臂举着捡来的破镜子探路,镜面反射着远处煤气灯的光斑。
"等等。"绫子突然拽住张世杰的衣角,"您的腿..."
少女从手袋取出条丝巾,熟练地绑在张世杰的伤腿上。丝巾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整齐——是典型的江南绣法。张世杰想起煤矿里得到的那张纸条,落款正是朵简笔梅花。
下水道的水没及脚踝,冰凉刺骨。张世杰数着步数前行,每二百步就停下听动静。第三次停顿时,前方传来模糊的法语对话声——是巡捕房的警察在交接班。陈子杰做了个手势,众人紧贴墙壁,屏息等待。
十分钟后,水生找到个生锈的铁梯。爬上去推开窨井盖,扑面而来是法式面包的香气——他们正站在一家咖啡馆的后巷。暮色中,几个醉醺醺的水手搂着经过巷口,谁也没注意这几个"维修工"。
霞飞路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张世杰拄着拐杖走在陈子杰身侧,两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像同伴又不会走散。路过一家当铺时,橱窗玻璃映出他们的倒影——两个憔悴的中年人,一个瘸腿,一个驼背,谁能想到这是当年奉天城最耀眼的少年郎?
"前面有检查站。"陈子杰假装系鞋带,低声道,"法国巡捕带着七十六号的人。"
十字路口架着带刺的路障,几个穿黑色制服的华人特务正挨个检查行人证件。领头的那个满脸麻子,右手始终按在枪套上。张世杰认出了这种站姿——是受过正规日军训练的汉奸。
"绕不过去。"陈子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按计划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检查站。陈子杰掏证件时"不小心"掉落了整叠文件,纸张在晚风中西散飞舞。麻子脸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正好露出后腰别着的手铐钥匙。
"长官,我帮您!"
张世杰猛地扑上去,看似笨拙地撞在麻子脸身上,实则己经顺走了钥匙。混乱中,陈子杰的肘部"无意"击中另一个特务的太阳穴,那人晃了晃,像喝醉似的栽倒在路障上。
"滚开!臭苦力!"
麻子脸一脚踹在张世杰的伤腿上。剧痛让眼前炸开无数金星,但他硬是挤出了讨好的笑容,一瘸一拐地退到路边。陈子杰点头哈腰地捡完最后几张纸,两人在特务的咒骂声中"仓皇逃离"。
转过两个街角后,张世杰再也支撑不住,靠在电线杆上大口喘息。伤腿的绷带完全被血浸透,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进皮鞋。陈子杰架住他时,他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刚才那记肘击让陈子杰的旧伤也裂开了。
"还剩两条街。"陈子杰的声音有些发抖,"坚持住。"
十六铺码头笼罩在潮湿的夜雾中。第三号仓库的铁门前,水生和赵铁头己经等在那里。少年手里攥着刚买的船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赵铁头的西装外套不见了,独臂上多了道新鲜的刀伤。
"七十六号的狗。"他啐了一口,"埋黄浦江了。"
仓库里堆满印着德文标签的木箱。陈子杰撬开其中一个,取出几套船员制服和两把裹在油布里的手枪——是德国造的鲁格P08,枪柄上刻着青天白日徽。
"香港来的船明早六点启航。"他分发着制服,"船上有人接应你们去根据地。"
张世杰接过制服,却没有换上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仓库角落的油桶上——那里用粉笔画着个箭头,指向哈尔滨的方向。
"你不走?"陈子杰猛地抬头。
"细菌部队。"张世杰摸出铜戒里的胶卷,"得有人把证据送出去。"
沉默像实质般压在每个人肩头。水生突然哭了起来,少年压抑的抽泣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刺耳。绫子默默整理着医药包,把最后几支吗啡针剂塞进张世杰的口袋。
陈子杰的眼镜片上起了雾。他转身从木箱底层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把保养精良的毛瑟手枪——枪柄上刻着"还我河山",正是张世杰在洪湖根据地用过的那把。
"我让水生修好了撞针。"他把枪塞进张世杰手里,"还剩七发子弹。"
张世杰检查枪械的动作顿了一下。这把枪的保险栓上有个小小的凹痕——是去年在洞庭湖突围时,被流弹击中留下的。现在它被修复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就像他们千疮百孔的青春。
"天亮前有趟去大连的煤船。"陈子杰递过张船票,"船长是咱们的人。"
票根上沾着新鲜的血迹。张世杰突然抓住陈子杰的手腕,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将铜戒戴回他的无名指。
"替我保管。"他转身走向仓库深处,"等打跑了鬼子..."
后半句话消散在黄浦江的夜风中。陈子杰站在原地,铜戒在指间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哀伤,像极了当年奉天城西塔寺的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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