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船的汽笛声撕破了辽东湾的晨雾。张世杰蜷缩在煤堆里，任由黑色的粉尘渗入绷带。右腿的伤口己经麻木，只有偶尔抽搐的神经提醒着它的存在。大连港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码头上的日本兵像蚂蚁般来回巡逻。
"再过二十分钟靠岸。"
船长老周蹲下来，递过个锡酒壶。这个满脸褶子的老海狗左眼装着玻璃义眼，看人时总歪着头。酒壶里的液体泛着诡异的绿色——是掺了消炎药的烧酒，比绫子调的还要烈上三分。
张世杰啜了一口，灼烧感从喉咙首冲胃部。他借着举壶的动作观察码头：三艘日军巡逻艇停泊在4号泊位，水兵们正往艇上搬运印着红色骷髅标志的铁箱。更远处，几个穿白大褂的日本人站在栈桥上，手里拿着奇怪的仪器。
"鼠疫。"老周顺着他的目光低声道，"上周刚从哈尔滨运来的。"
煤船缓缓靠岸时，张世杰把自己埋得更深了。煤块尖锐的棱角刺进后背，但他纹丝不动。日本宪兵的皮靴声越来越近，有个士兵甚至用刺刀戳了戳煤堆，刀尖离他的脸只有寸许。
"运往新京的煤炭？"
"哈依！奉天制铁所专用！"
老周点头哈腰地递上通行证。宪兵用手电筒照了照货舱，光束扫过张世杰藏身的煤堆时，一块煤突然松动滚落——是赵铁头教他的小把戏，用细绳绑住几块浮煤，必要时拉扯绳子制造动静转移注意力。
检查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当皮靴声终于远去，张世杰才敢呼出憋在胸腔的那口气。混着煤灰的汗水流进眼睛，刺痛让他想起奉天刑讯室的辣椒水。
日落时分，他扮作运煤工混出了码头。老周给的路线图记在脑海里：沿着铁路走三里，有个废弃的扳道房，抗联的人会在那里接应。
铁轨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张世杰拄着捡来的铁棍当拐杖，每走一步都在枕木上留下个血脚印。远处的山坡上，日军瞭望塔的探照灯像怪物的独眼扫来扫去。当他数到第一千七百八十西根枕木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三声短促的蛙鸣。
扳道房比想象中还要破败。张世杰刚推开门，就被两支土枪顶住了后腰。油灯亮起的瞬间，他认出了拿枪的人——是煤矿里那个画地图的抗联战士，胸口还留着奇怪的烫伤疤痕。
"北斗星有几颗？"对方厉声问。
"七颗。"张世杰举起右手，铜戒己经不在了，但戒痕清晰可见，"天枢最亮。"
土枪立刻放下了。里屋走出个戴狗皮帽子的中年人，满脸冻疮，却有着知识分子的眼睛。他握住张世杰的手时，掌心全是硬茧——这是杨靖宇的政委老韩，去年冬天差点在长白山突围时冻掉双脚。
"陈同志的电报三天前就到了。"老韩递过碗热腾腾的棒子面粥，"说你会带着重要情报回来。"
粥里掺了野菜，苦得舌根发麻。张世杰从鞋底取出胶卷，放在油灯旁。老韩检查胶卷的手突然颤抖起来——这个经历过南京大屠杀的老兵，此刻眼中竟闪着泪光。
"足够让国际社会介入了。"他小心地收好胶卷，"明天就派人送去莫斯科。"
后半夜，张世杰被伤口的剧痛惊醒。扳道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雪地里爬行。他摸出毛瑟枪，无声地挪到窗边——月光下，三个黑影正匍匐接近铁路，每人背上都绑着炸药包。
"自己人。"老韩不知何时醒了，"去炸日军军列的。"
张世杰数了数——只有三个人，而日军军列通常有一个小队押运。他默默给枪上膛，拖着伤腿跟了出去。老韩想阻拦，却被他眼中的决绝震住了。
铁轨在月光下像两条银蛇。爆破组正在安装炸药，动作娴熟得令人心疼——他们用的根本不是制式炸药，而是用化肥和糖自制的土炸弹。张世杰趴在路基旁，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引擎声：不是预定的军列，而是两辆日军边三轮摩托。
"有埋伏！"
警告来得太迟。摩托车的机枪喷出火舌，一个爆破手当场栽倒。张世杰的毛瑟枪响了，第一发子弹打爆了领队摩托的车灯，第二发击中驾驶员肩膀。老韩的土枪喷出铁砂，打得另一个日军满脸是血。
爆炸的冲击波将所有人掀翻在地。张世杰的右耳暂时失聪，世界变成了一部默片：他看到最后一个爆破手抱着炸药包滚向军列，在子弹打中背脊的瞬间拉响了引信；看到老韩拖着断腿爬向战友，手里攥着最后一颗手榴弹；看到自己扣动扳机，子弹穿过日军机枪手的眼窝，带出一蓬血雾。
当军列的弹药车厢被引爆时，炽白的光芒照亮了整片雪原。张世杰趴在弹坑里，感受着大地的震颤。有温热的液体流进眼睛，不知是血还是泪。恍惚中，他看见十二岁的陈子杰站在奉天城墙下，手里捧着刚摘的野山杏，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黎明前，幸存者撤到了安全地带。老韩的断腿用树枝固定着，脸上全是火药灼烧的痕迹。三个爆破手只回来一个——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被炸飞了。
"值得。"少年咬着绷带给自己包扎，"那列车上装的是...细菌炸弹..."
张世杰望向远处仍在燃烧的军列。黑烟腾起数百米高，连月亮都被遮蔽了。他想起陈子杰在贝当路14号说过的话："等打跑了鬼子..."后半句到底是什么？
松花江的冰面开始发出危险的咔咔声。老韩说这是春天将至的信号，但张世杰知道，最残酷的寒冬往往就在化冻前。他摸了摸空荡荡的无名指，那里还留着铜戒的压痕，像一道看不见的枷锁，也是永不磨灭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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