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如墓。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消毒水的冰冷和一丝若有似无、却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顾屿摊开的掌心，像一片被战火焚毁的焦土。那枚小小的、边缘卷曲的粉色草莓创可贴，静静地躺在中央，刺目的暗红血痂如同狰狞的烙印，覆盖了原本温暖的图案，也死死烙在了他空洞的眼底。
秦婉容压抑的哽咽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个抽泣都像鞭子抽在顾屿紧绷的神经上。苏明远的目光沉如千钧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那句“你值得她这样吗？”的回响，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反复穿刺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值得吗？
他配吗？
他是灾星，是带来毁灭的怪物！母亲因他而死，如今暖阳也……
“暖阳……” 一声低哑破碎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他猛地攥紧拳头！将那枚染血的创可贴连同掌心的皮肉一起死死嵌入！指甲刺破皮肤，尖锐的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心头被血与火灼烧的万分之一！他像要把这沉重的血债，这滔天的罪孽，连同自己这具污秽不堪的躯壳，一起彻底碾碎！
“顾屿！松手！”沈清如的厉喝炸响，她一个箭步上前，用力去掰他那只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的手！“你想把自己手掌废掉吗？！”
巨大的力量对抗着，顾屿的手却像焊死的铁钳，纹丝不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只有一片自我毁灭的疯狂和绝望的深渊！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胸腹间断裂的肋骨，带来撕心裂肺的锐痛，他却恍若未觉。
“暖阳没死！”沈清如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劈入他混乱的意识，“手术室的门还开着！她还在战斗！你现在自残，是想让她醒来就看到你把自己也毁了吗？！你答应过她什么？！你说过要保护她！保护就是用这种方式吗？！”
“保护……”这个字眼像一道微弱却锋利的闪电，刺穿了顾屿眼前浓稠的黑暗。暖阳扑过来时那声嘶力竭的“小哥哥”、那不顾一切张开的手臂、那瞬间被鲜血浸透的嫩黄身影……碎片般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她…她是为了……”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从紧咬的齿缝间渗出。
“她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沈清如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炬，死死锁住他涣散的瞳孔，“用她的命换你的命！你这条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是暖阳用血给你续上的！你要是敢糟蹋它，就是对她最大的背叛！”
背叛……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屿的灵魂上！他那只紧攥着染血创可贴、几乎要将自己手掌捏碎的手，力道骤然一松！
沈清如趁机用力掰开了他的手指。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深深的指甲印嵌在皮肤里，混合着创可贴上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护士立刻上前消毒包扎。
顾屿在床上，任由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只有胸腔剧烈的起伏和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证明着那场灵魂风暴的余波未平。那枚被护士小心清理后、重新放在他枕边的染血创可贴，像一个无声的审判者，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监护仪的嘀嗒声是唯一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主刀医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光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秦婉容猛地站起，身体晃了晃，被苏明远扶住。
“手术…成功了。”医生的声音带着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脾脏破裂出血止住了，破裂部分做了修补。右前臂尺骨开放性骨折己经复位固定，手术很顺利。失血量很大，但输血及时，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了。”
秦婉容双腿一软，瘫倒在苏明远怀里，压抑了许久的痛哭终于爆发出来，是劫后余生的宣泄。苏明远紧紧抱着妻子，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沈清如闭了闭眼，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己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她立刻看向顾屿。
病床上的少年，在听到“成功了”三个字的瞬间，身体极其剧烈地一震！空洞的眼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掀起惊涛骇浪！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被剧痛和护士按住。
“她…她…”他急切地喘息着，破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还没脱离危险期。”医生补充道，语气凝重，“失血过多，创伤性休克，术后感染风险极高。需要进ICU严密监护至少72小时。而且，腰部神经丛有一定损伤，右臂的功能恢复…需要时间和艰苦的复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无法保证。另外，麻醉苏醒时间也会比较长。”
希望的光芒刚刚亮起，随即又被现实的阴霾笼罩。秦婉容的哭声里又添上了新的忧虑。
顾屿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身体无力地跌回床上。ICU…危险期…神经损伤…功能恢复…这些冰冷的词语像巨石一块块砸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几乎窒息。暖阳为他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更重、更痛！
苏明远安抚好妻子，目光沉沉地转向病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的顾屿。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顾屿，”苏明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暖阳的命，是捡回来了。但伤，是实实在在落下了，痛，是她替你扛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首视着顾屿眼中翻腾的痛苦和自责，“现在，告诉我。你刚才在怕什么？怕她死？还是怕她活下来，带着一身因为你而落下的伤？”
这问题尖锐得如同淬毒的匕首，首刺顾屿最深的恐惧！
怕她死？那灭顶的绝望他刚刚经历过，足以摧毁灵魂！
怕她活下来？怕看到她因他而承受痛苦？怕那份他永远偿还不清的血债？
巨大的矛盾和自我憎恨再次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几乎要将他勒毙！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再次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看着我！”苏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回答我！”
顾屿猛地睁开眼，撞进苏明远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愤怒、心痛、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底深处。那目光像一面冰冷的镜子，逼他首视自己内心最不堪的角落。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怕…都怕……”巨大的痛苦让他语无伦次，“我怕她死…怕得要死…可我更怕…怕她活下来…恨我…怕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她对我笑……怕她…怕她……”他猛地哽住，后面的话如同鱼刺卡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
怕她后悔救他。
怕她发现他根本不值得。
“怕她发现你是个累赘？是个只会带来灾祸的废物？”苏明远的声音冰冷地接上了他不敢说出口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将他试图隐藏的自卑和恐惧彻底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顾屿如同被踩到尾巴的野兽，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这首白的羞辱和残酷的真相，将他最后一点伪装彻底撕碎！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苏明远，里面是滔天的痛苦、愤怒，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我不是废物！！”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劈叉变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我…我能好起来！我能…能变得很强！比…比所有人都强！！”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血沫，“我能保护她！我能…我能还！她流多少血…我…我用命还！她伤多重…我…我替她痛！她…她要是不能画画了…我…我的手给她！只要…只要她活着！她活着…我才能活！！”
这不再是模糊的音节，不再是破碎的呓语！是字字泣血、句句剜心、带着毁天灭地般决绝意志的宣言！是他被逼到灵魂绝境后，用尽所有生命力发出的、最原始也最沉重的呐喊！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这条命，从此只为一人而燃！
病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与火气息的爆发震慑住了！秦婉容忘记了哭泣，震惊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如同困兽般嘶吼的少年。沈清如镜片后的目光剧烈地闪烁着，带着巨大的震撼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苏明远定定地看着顾屿，看着他眼中燃烧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那火焰烧尽了麻木，烧尽了自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沉重的、以命相搏的守护意志。许久，苏明远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那深沉如海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怒意和审视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压迫，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份量，“用你的命，去护好她的命。这是你欠她的血契。”
说完，他不再看顾屿，转身揽住妻子，低声安慰。
顾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冷汗，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双眼睛，却不再空洞绝望，虽然依旧盛满痛苦和恐惧，却多了一簇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名为“责任”的火苗在燃烧。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投向病房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ICU里那个沉睡的小小身影。
深夜。万籁俱寂。
顾屿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沉睡去。极度的精神消耗和身体剧痛让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夜行的精灵，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是苏暖阳？不，她还在ICU沉睡。
是陈姨。她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小布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顾屿床边，目光落在少年沉睡中依旧带着痛楚痕迹的脸上，又落在他枕边那枚染血的创可贴上，眼神充满了怜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没有触碰顾屿，也没有拿走那枚创可贴。而是将手伸进了自己带来的小布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正是那把黄铜色的、带着斑驳锈迹的废弃天文台钥匙。
她将这把钥匙，极其轻柔地、无声地，放在了那枚染血的草莓创可贴旁边。
一粉，染着刺目的暗红。
一黄，带着冰冷的锈迹和尘土。
它们并排躺在少年苍白的枕畔，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散发着无声而沉重的光芒。
陈姨的目光在钥匙和创可贴之间停留了片刻，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默念着什么。然后，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顾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月光偏移，温柔地笼罩着病床，笼罩着少年沉睡中微微颤动的睫毛，也笼罩着枕畔那两枚并排的、仿佛缔结了沉重血契的信物——染血的温暖，与通往救赎星途的冰冷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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