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残留着消毒水与铁锈气息混合的冰冷味道,像一层无形的膜,裹着死寂。顾屿陷在枕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肋骨下的锐痛,这痛感反而成了锚,把他从混沌意识里狠狠拽住,不至于彻底沉没。
麻药的效力在消退,身体的剧痛却盖不过心头被反复凌迟的钝痛。他偏过头,目光死死钉在枕畔——那枚染血的草莓创可贴,边缘卷曲,凝固的暗红血迹狰狞地覆盖了原本柔和的粉色。它像一个沉默的控诉者,无声地重播着暖阳扑过来时那声嘶力竭的“小哥哥”,重播着那嫩黄色身影瞬间被刺目猩红吞噬的画面。
“血契……”
苏明远低沉如铁石坠地的声音,带着千钧重量,再次碾过他的耳膜。用你的命,去护好她的命。这是你欠她的血契。
每一个字都砸进灵魂深处,刻骨铭心。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尝到一丝腥甜。不是废物…不是累赘…他能变强!强到足以成为她的盾!这个念头在濒临崩溃的深渊边缘疯狂滋长,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神志。他必须好起来,快一点,再快一点!暖阳还在ICU里,独自对抗着生死未卜的危险期。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窗外天色由沉沉的墨蓝,逐渐透出灰白,病房里却依旧被沉重的低气压笼罩。秦婉容靠在丈夫肩头,红肿的眼眶下是深重的疲倦,身体时不时因压抑的抽噎而轻颤。苏明远坐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是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攥得发白,泄露着内心同样翻涌的惊涛骇浪。沈清如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疲惫,偶尔落在顾屿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
顾屿强迫自己睁开眼,视线艰难地扫过病房紧闭的门。那扇门,隔绝了他与暖阳的世界。他试着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想靠近那扇门,哪怕一寸。然而仅仅是微微抬起肩膀的动作,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抽空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冷汗瞬间浸透额发,他闷哼一声,身体脱力地跌回床铺,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
“别乱动!”护士立刻上前按住他,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厉,“肋骨断了三根,脾脏刚修补好,你想再进一次手术室吗?老实躺着!”
顾屿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他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烧穿。
终于,在仿佛熬过了一个世纪之后,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位穿着无菌隔离衣的ICU护士站在门口,她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苏暖阳家属?病人情况暂时稳定,可以短时间探视一位家属了。”
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
秦婉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她几乎是弹起来的:“我!我去!”声音带着颤抖的急切。
“妈。”苏明远伸手轻轻按住了妻子的肩膀,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情绪太激动了,现在进去不合适。”他的目光转向病床上那个瞬间绷紧了身体的少年,眼神复杂地在他惨白却写满极度渴求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缓缓开口,声音沉甸甸地落在这寂静的病房里:“让顾屿去。”
秦婉容的动作僵住,她看向丈夫,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在对上苏明远那双沉静如海却带着某种决断的眼眸时,化为一声无力的哽咽,颓然坐了回去。她明白丈夫的意思,那道血契,己然烙下。沈清如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苏明远和顾屿之间扫过,没有出声。
顾屿的心脏在听到自己名字的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膛!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动作急切而笨拙,牵扯着伤处,痛得眼前阵阵发黑,额角青筋都暴突起来。
“慢点!不要命了!”护士和沈清如几乎同时上前扶住他。
护士推来了轮椅。顾屿几乎是半被架着挪上去,每一下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他却浑然不顾。他的全部心神,早己穿透了墙壁,飞向了那个冰冷仪器环绕的地方。
通往ICU的路并不长,却仿佛一条布满荆棘的甬道。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惨白的灯光打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晕。顾屿坐在轮椅上,身体因为疼痛和无法言喻的紧张而微微佝偂着,手指死死抠着轮椅冰冷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护士推着他,轮子滚动在寂静的走廊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厚重的ICU隔离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药水、金属和某种生命挣扎气息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里面是另一番景象:一排排被透明玻璃隔开的独立监护单元,各种仪器闪烁着红绿光芒,发出规律或急促的嘀嗒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冰冷注脚。
护士将他推到其中一个隔间外停下。隔音玻璃阻隔了声音,却清晰地呈现了里面的画面。
只一眼,顾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暖阳躺在病床中央,小小的身体陷在洁白的被褥里,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单薄。她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如同易碎的瓷娃娃。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上,衬得那张小脸毫无生气。她的口鼻上覆盖着氧气面罩,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留下浅浅的雾气。纤细的手臂露在外面,一只打着厚厚的石膏,被支架固定着;另一只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和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缓慢地滴入她的血管。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曲线微弱地起伏着,旁边呼吸机的导管连接着她的生命之源。她的身上还连接着其他一些顾屿叫不出名字的管线,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地束缚在这张与死神搏斗的床上。
她整个人,被淹没在冰冷的医疗器械和管线之中,安静得可怕。
顾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了!剧痛瞬间从胸腔炸开,蔓延至西肢百骸,远比任何肋骨的断裂都要来得猛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身体猛地向前倾去,若非有轮椅扶手和护士的阻拦,几乎要扑到那冰冷的玻璃上!
“暖阳……” 破碎的音节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沫的气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扇冰冷坚硬的隔音玻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激得他狠狠一颤,却再也无法移开。
他的指腹紧紧贴在玻璃上,隔着这层无情的屏障,徒劳地想要去触碰她冰凉的脸颊,想要擦去她眉宇间或许并不存在的痛楚。他的额头也抵上了冰冷的玻璃,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里面那个沉睡的小小身影,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在光滑的玻璃上留下湿热的印记。
距离如此之近,却又隔着生与死的天堑。
时间在无声的凝望中流逝。顾屿的世界里只剩下玻璃那端微弱起伏的心电图曲线,和氧气面罩上每一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雾气。
忽然!
就在顾屿的视线死死胶着在她紧闭的双眼时,他清晰地看到,那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缘、如同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
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微小石子,瞬间在他濒临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顾屿的身体猛地僵住!呼吸骤然停止!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因为过度注视而产生了幻觉!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断裂的肋骨,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微弱的颤动上。
一秒…两秒…
那蝶翼般的睫毛,又一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电流瞬间贯穿顾屿的全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动作太急太猛,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胸腹间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可他完全顾不上了!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抵在玻璃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布满血丝的双眼迸射出狂喜、恐惧、难以置信交织的复杂光芒,死死盯着暖阳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像困兽终于看到了生的裂隙!
“看…看…她…她动了!睫毛…动了!”他嘶哑着,语无伦次地对旁边的护士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喷涌而出的希冀,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护士也看到了,她脸上露出一丝职业性的宽慰,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冷静:“嗯,看到了。这是麻醉苏醒过程中的正常反应,说明她的意识在慢慢恢复。别激动,这是好事,但离真正清醒还需要时间,也要看后续恢复情况。”
“好事…好事…”顾屿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如同沙漠旅人捧住了甘泉。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痛楚,可眼底那簇名为“希望”的微小火苗,却因为这细微的颤动而被彻底点燃,顽强地燃烧起来,驱散了浓重的绝望阴霾。他依旧贪婪地贴着玻璃,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透过这冰冷的屏障传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轻声提醒探视时间到了。顾屿才如同大梦初醒,依依不舍地、极其缓慢地收回那只贴在玻璃上、指节己经僵硬发白的手。离开前,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安静沉睡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牢牢烙印在心底。
轮椅被推回病房的路上,顾屿沉默得可怕。身体的剧痛再次清晰地席卷而来,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可他心口那片被绝望冰封的地方,却因为那蝶翼般的微微颤动,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温的光。回到病床,他几乎是下去的,身体的透支和精神的大起大落让他疲惫不堪,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病房里气氛依旧沉重,但秦婉容和苏明远看到他回来时眼底残留的那一丝微弱光亮,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分。沈清如递给他一杯温水,他没接,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天色彻底大亮。苏明远扶着心力交瘁的妻子先回家稍作休息,沈清如也有工作需要处理,暂时离开。病房里只剩下顾屿和一名值班护士。他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ICU里那令人心碎的画面和那两下微弱却惊心动魄的睫毛颤动。自责、恐惧、后怕、以及那一点点刚刚燃起的、无比脆弱的希望,在他心中激烈地冲撞撕扯。
门被轻轻推开。陈姨端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温和依旧。
“小屿啊,醒了?”她轻声问,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给你熬了点小米粥,加了红枣,最养人了,趁热喝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盖子。一股温热的、带着米香和红枣甜香的气息顿时在冰冷的病房里弥漫开来。
顾屿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迟钝地落在陈姨脸上,又缓缓移到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上。他没有任何胃口,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重压让他对食物充满了抗拒。他嘴唇动了动,想拒绝。
“听话,”陈姨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勺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暖阳那丫头还在里面拼命呢,你要是把自己熬垮了,等她醒了,谁来照顾她?谁来守着她复健?喝点,多少垫垫肚子,才有力气等她出来。”
“等她出来”几个字,像带着魔力,轻轻拨动了顾屿心弦上最紧绷的那根。他沉默了几秒,终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陈姨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稍微垫高一点,然后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喝粥。温热的米粥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带来一丝真实的活着的感觉。顾屿机械地吞咽着,味同嚼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枕畔。
那枚染血的草莓创可贴还在那里,像一个沉重的烙印。
然而,就在创可贴的旁边,不知何时,静静地躺着一件他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那把黄铜色的、带着斑驳锈迹的废弃天文台钥匙!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顾屿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疑惑。记忆如同断片的影像,昨夜在药物作用下昏沉沉的片段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靠近……
此刻,这把冰冷的、布满岁月痕迹的钥匙,就这样突兀地、沉默地躺在象征着他沉重血债的染血创可贴旁边。一粉一黄,一新一旧,一个浸染着刺目的暗红,一个蒙着冰冷的锈尘。它们并排躺在苍白的枕畔,在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下,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又莫名交织的气息。
顾屿的目光死死锁住这两件物品,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创可贴是救赎的开始,也是血债的证明;而这把钥匙……陈姨将它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它通向哪里?它又能打开什么?
“陈姨……”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从钥匙移到陈姨脸上,“这钥匙……”
陈姨喂粥的动作顿了一下。她顺着顾屿的目光看向枕边那两样东西,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怜惜,有追忆,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悯。她放下粥碗,轻轻拿起那块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替顾屿擦了擦嘴角。
“那地方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悠远的叹息,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很高,很旧,很久没人去了。以前……能打开星星的门。”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顾屿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俊轮廓的脸,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也许……等你好些了,等暖阳那丫头也好些了,该去看看了。有些东西,放久了,该见见光了。”
她的话说得含糊其辞,如同谜语。然而“星星的门”几个字,却像一颗微小的火种,倏地落入了顾屿此刻被痛苦和阴霾填满的心湖。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陈姨没有再多说,只是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叮嘱他好好休息,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身体的疲惫和药物的作用如同沉重的潮水,开始一波波地冲击着顾屿紧绷的神经。困意终于不可抗拒地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视线开始模糊,意识渐渐沉入黑暗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枕边那两件并排的信物——染血的温暖与冰冷的星途之钥。它们沉默地躺在晨光里,像一道沉重的契约,也像一道指向未知的微弱路标。他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挪动着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带着无尽的虚弱和一丝固执的探寻,终于触碰到了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粗糙的锈迹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岁月沉淀的触感。
顾屿的手指微微收拢,将那把冰冷的钥匙虚虚地拢在掌心。仿佛抓住了一点沉甸甸的、来自黑暗深处的微光。他紧锁的眉头在昏迷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沉重的呼吸也稍稍平缓下来。
意识彻底沉入混沌的黑暗前,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破败的墙角,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小小的、穿着粉色蓬蓬裙的暖阳,像一道误入黑暗的光束,蹲在他面前,手里举着那张印着鲜红草莓图案的创可贴,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阳光的温度:
“不哭哦,痛痛飞走啦!”
稚嫩的童音如同最温暖的咒语,穿透了岁月的尘埃和此刻沉重的黑暗,轻柔地包裹住他冰冷沉坠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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