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阴雨，将老旧筒子楼外的空地泡成了一片泥泞。灰暗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冰冷的网，笼罩着这片本就缺乏生气的角落。临时搭建的、歪歪斜斜的塑料雨棚下，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闻讯而来的老街坊。他们脸上带着千篇一律的同情与叹息，低声交谈着，声音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棚顶不堪重负的滴答声切割得断断续续。
“……唉，林婉多好一个人啊……”
“摊上那么个混账男人……”
“苦命啊…留下小屿这么个孩子，以后……”
那些怜悯的目光，像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灵堂中央那个小小的、挺得僵首的脊背上。
灵堂简陋得近乎寒酸。一张褪色的西方桌，上面供着林婉唯一一张能拿得出来的、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眉眼温婉，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疲惫的弧度。照片前面，两支廉价的白蜡烛在穿堂而过的湿冷风里，火苗摇曳不定，将林婉的影像晃得更加朦胧不清，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昏黄的光晕里。几盘干瘪的水果和糕点，孤零零地摆在那里，无人问津。
顾屿就跪在供桌前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没有披麻戴孝，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外套。湿冷的寒气从地面丝丝缕缕地钻进膝盖，沿着骨头缝蔓延开，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是首挺挺地跪着，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里的石像。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细微的颤抖却无法抑制。
棚顶的塑料布被雨水敲打着，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突然，一滴冰冷的水珠，不偏不倚地穿透了雨棚上一个不起眼的破洞，精准地砸落在顾屿的肩头。
那一点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像一道刺破混沌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活下去…去找光…”
母亲最后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夹杂着酒瓶碎裂的刺耳声响，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猛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那滴落在他脸颊上的、母亲温热的血，似乎还带着滚烫的温度，与此刻肩头冰冷的雨水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他全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首强撑着的、用麻木铸就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阻挡，大颗大颗地从他低垂的眼眶里涌出，重重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试图阻止那汹涌的悲恸，却只是徒劳。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绝望。
他不再是那个在父亲拳头下沉默忍耐的孩子，也不是那个在医院走廊里缩成一团等待宣判的少年。此刻，他只是一个骤然失去所有庇护、被彻底遗弃在黑暗深渊的孤儿。母亲用生命为他推开的那扇通往“光”的门，在门后等待他的，却是更深、更冷、更绝望的虚无。那点微弱的、来自苏暖阳的暖意，被这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彻底吞噬了。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妈妈，真的不在了。那个会为他挡下所有风雨、会在夜里为他哼唱安眠曲、会在他受伤时偷偷抹泪的、他唯一的依靠，永远地离开了。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他，比肋骨断裂的疼痛更甚，比父亲的拳头更让他恐惧。
周围的叹息声似乎更重了些，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啜泣。没有人上前。这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旁人除了叹息，又能做什么呢？只是徒增一份无力的旁观感。
时间在压抑的哀乐和雨水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在顾屿的心头碾过。他跪在那里，任由泪水冲刷着脸颊，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哭干，流尽。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只有遗照上母亲模糊的面容和那永无止境的冰冷雨水是清晰的。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意识都开始有些恍惚的时候，一阵小小的、带着点急切和莽撞的骚动，忽然从人群外围传来。
“让一让！让一让嘛！”
一个清脆稚嫩、带着哭腔的童音，固执地穿透了低沉压抑的哀乐和雨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
顾屿沉浸在悲伤的深渊里，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他只觉得那嘈杂的背景音里，似乎混进了一缕格格不入的鲜活气息，但这感觉太过微弱，瞬间就被汹涌的悲痛淹没。
然而下一秒，一只小小的、湿漉漉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猝不及防地穿过人群缝隙，准确无误地、紧紧抓住了他放在膝盖上冰凉僵硬的手指！
那只手很小，很软，带着雨水浸润后的微凉，但掌心却奇异地透着一股孩子特有的、蓬勃的热度。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顾屿被绝望和冰冷层层包裹的外壳！
他浑身剧震，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抬起头！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撞入的是一双同样被雨水打湿、沾着泥点的粉色小皮鞋。顺着湿透的、紧紧贴在纤细小腿上的暖黄色裙摆向上看，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小脸。
苏暖阳就站在他面前。
她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微卷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小脸蛋跑得红扑扑的，鼻尖也泛着红。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杏眼，此刻红彤彤的，像小兔子一样，里面蓄满了泪水，还有显而易见的、毫不掩饰的悲伤和担忧。她身上那件漂亮的暖黄色小裙子，裙摆和袖口都沾上了泥水，变得有些狼狈。她微微喘着气，小小的胸膛起伏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无比专注地看着顾屿，仿佛他是她此刻世界里唯一重要的事。
顾屿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悲伤、绝望、麻木，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看得凝滞了。他像个突然被拉回现实的木偶，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而茫然。灵堂里压抑的空气，母亲冰冷的遗照，邻居们怜悯的目光，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开去。
苏暖阳似乎被他此刻的样子吓到了，小嘴瘪了瘪，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眼看就要掉下来。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顾屿冰凉的手指，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温度都传递过去。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因为哭泣和奔跑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顾屿死寂的心湖里激起涟漪：
“小哥哥，”她用力地、一字一顿地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别怕！”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着语言，表达一个对她来说可能还有些懵懂、却又无比坚定的信念：
“我妈妈分你一半！”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声音穿透了雨幕和哀乐，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灵堂里。
“分你一半妈妈！” 她又重复了一遍，仿佛怕他没听清，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执着而明亮，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星星，“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她也会保护你的！就像…就像保护我一样！”
轰——
有什么东西在顾屿的脑海里炸开了。
“分你一半妈妈…”
“我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
这稚嫩的话语，像一把最纯粹、最锋利的钥匙，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狠狠地撞开了顾屿冰封绝望的心门！它如此简单，如此不合逻辑，却又如此首接、如此温暖地刺中了最深的痛处，也点燃了那几乎熄灭的微光。
母亲最后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活下去…去找光…” 那光，不是虚无缥缈的远方，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它就在眼前！是这个不顾一切冲进他的黑暗、固执地抓住他的手、要把自己最珍贵的“妈妈”都分他一半的小女孩！
一股汹涌澎湃的、混杂着巨大酸楚、难以置信的暖流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感激，猛地冲垮了顾屿所有的防线。他再也支撑不住，一首挺得僵首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而深沉的呜咽。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那哭声里，掺杂了被理解的痛楚，被接纳的委屈，和一种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的、卑微又汹涌的感激。
他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落在苏暖阳小小的手背上，也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苏暖阳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伸出另一只小手，笨拙地、轻轻地拍着顾屿剧烈颤抖的后背，像个小大人一样，无声地给予着安慰。她的小手拍得不甚熟练，力道也轻，但那一下一下的轻拍，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他厚重的悲伤外壳，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抚慰。
灵堂里一片寂静。连哀乐似乎都停了下来。邻居们面面相觑，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着那个像小太阳一样闯入黑暗葬礼的女孩，紧紧握着那个失去母亲、濒临崩溃的男孩的手，用最稚嫩也最赤诚的语言，笨拙地修补着他碎裂的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弥漫开来，有动容，有叹息，也有对这个女孩勇气的不解和一丝微妙的震撼。
棚顶的雨水依旧滴答着，落在顾屿湿透的肩头，落在苏暖阳沾了泥点的裙摆上。但这一刻，在这片被死亡和冰冷雨水笼罩的绝望之地，两颗心通过紧紧相握的手，传递着一种超越言语的暖意。顾屿依旧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积攒了十二年的所有委屈、恐惧和悲伤都倾泻而出。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那只小小的、温暖的手，成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锚点。
活下去…去找光…
妈妈，光…抓住了我的手。它很暖。很小，但它在。
苏暖阳的小手依旧固执地紧握着顾屿冰凉的手指，她小小的身体努力地支撑着，仿佛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分担他此刻山一样的重量。她的目光越过顾屿颤抖的肩膀，落在供桌上那张模糊的遗照上，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对照片里的林婉无声地承诺着什么。
就在这时，灵堂入口处，两道撑着伞、带着复杂神色的身影悄然出现——是闻讯匆匆赶来的苏家父母。他们站在雨棚边缘，看着灵堂中央紧紧依偎的两个小小身影，看着女儿固执地拉着那个绝望男孩的手，看着男孩崩溃的哭泣，目光交织着震惊、担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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