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酒精的刺鼻气息,几乎凝固了筒子楼狭窄楼道里的空气。顾屿小小的身体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枯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处尖锐的疼痛。几分钟前,父亲顾大强那只穿着破旧劳保鞋的脚,就是狠狠踹在了这里。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母亲林婉将他死死护在身后,单薄的身体面对着暴怒的顾大强,如同一道随时会崩塌的脆弱堤坝。顾大强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瞪着他们,手里攥着的半空酒瓶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微微晃动,瓶口残留的暗红液体滴落在地上,像凝固的血。
“反了天了!小崽子敢瞪老子?还有你这个贱人!敢护着他?”顾大强的唾沫星子喷溅出来,带着浓烈的酒臭。他猛地扬起手臂,酒瓶带着风声,目标赫然是顾屿的方向!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小屿——!”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不是惊恐,是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林婉瘦弱的身影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她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前一扑,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严严实实地将顾屿罩住,同时奋力将他往旁边更深的角落推搡!
“砰——哐啷!”
玻璃瓶身狠狠砸在骨头上的闷响,紧接着是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炸开在死寂的楼道里。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预想中落在自己身上的剧痛没有到来,顾屿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他踉跄着跌进堆着杂物的角落。几滴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溅在他的脸颊上,又顺着皮肤滑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指尖触到一片粘腻。
他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思维,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母亲林婉还保持着扑护的姿势,身体微微佝偻着。她头顶正中的位置,碎裂的玻璃瓶口深深嵌了进去,暗红的鲜血像失控的溪流,汹涌地顺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蜿蜒而下,迅速染红了她洗得发白的旧衣领子。那些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深色。
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痛呼,只是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疲惫的眼睛,越过顾大强惊愕扭曲的脸,艰难地、死死地定格在角落里的顾屿身上。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无尽的担忧,刻骨的痛楚,最后只剩下一种燃烧到极致的、近乎悲怆的祈求。
她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顾屿的灵魂上:
“小屿…跑…活下去…去…有光的地方…”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眼中的神采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截失去所有生机的枯木,软软地、无声地向前栽倒。
“妈——!!!”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从顾屿的喉咙深处冲破而出,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恐慌。世界在他眼前崩塌、旋转、碎裂!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恐惧,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从角落里冲出来,扑向倒下的母亲。
他小小的身体重重跪倒在母亲身边,沾满灰尘和血迹的双手颤抖着,徒劳地想去堵住母亲头顶那个汩汩冒血的可怕伤口。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他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流。他不敢用力,怕弄疼了母亲,只能绝望地、一遍遍地用袖子去擦拭母亲脸上不断涌出的鲜血。
“妈!妈!你看看我!你醒醒!妈——!” 他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冲刷出狼狈不堪的痕迹。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灭顶,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母亲倒下的身影和那刺目的、不断蔓延的红色。
顾大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手里还捏着半截碎裂的瓶颈,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妻子和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酒似乎醒了大半,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混杂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啐了一口,眼神闪烁地骂了一句:“晦气!装…装死吓唬谁!” 他烦躁地扔掉手里的玻璃茬,脚步有些虚浮地后退两步,眼神躲闪地不敢再看地上的情景,转身骂骂咧咧地撞开家门,把自己隔绝在门板之后。楼道里,只剩下顾屿绝望的哭嚎在冰冷的墙壁间碰撞、回荡。
惨白。无边无际的惨白。
医院走廊顶灯散发出的光芒冰冷、刺眼,毫无温度地笼罩着一切。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疾病和死亡的冰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长椅是冰凉的金属,坐上去透骨的寒意立刻顺着脊椎爬上来。
顾屿缩在走廊尽头最角落的一张长椅上,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染了大片暗红血迹的旧外套,像一块肮脏破败的抹布。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手上的血迹虽然被护士简单擦拭过,但指甲缝里,还有那些凝固在皮肤纹理深处的暗红,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他死死低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双手上。指尖残留的触感无比清晰——母亲温热的血,粘腻的、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液体。那滚烫的灼烧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一首烧灼到他的心底,留下一个焦黑的、无法愈合的窟窿。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冰冷的刀片在肺叶里搅动。
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刚才那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感彩的话语碎片般不断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重度颅脑损伤…深度昏迷…情况非常危险…手术风险极高…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做好心理准备?他只有十二岁。他唯一的心理准备就是母亲会永远在他身边,为他挡风遮雨,哪怕那风雨来自他们的至亲。可现在,那道遮风挡雨的墙,在他眼前轰然倒塌,被砸得粉碎。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越收越紧。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首到尝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作者“芋涡”推荐阅读《深渊吻光》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砸落在他脏污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他不敢哭出声,害怕任何一点声音都会惊扰了什么,害怕会听到更坏的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走廊里偶尔有穿着白大褂或病号服的人匆匆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们的目光或漠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扫过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被绝望笼罩的小小身影,又很快移开。没有人停留,也没有人询问。世界照常运转,只有他,被遗弃在这片惨白的绝望孤岛上,独自面对可能吞噬他整个世界的黑暗深渊。他紧紧抱着自己冰冷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妈妈的呼吸机声…会不会突然就停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让他瞬间窒息。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彻底吞噬的边缘,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点犹豫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紧接着,他染血的、冰冷的衣角被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轻轻拽了拽。
力道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小心翼翼。
顾屿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的、沾了点灰尘的粉红色小皮鞋。目光艰难地上移,是暖黄色的、蓬松柔软的裙摆。再往上,他撞进了一双清澈见底的杏眼里。
是苏暖阳。
她站在惨白的医院灯光下,像一团误入冰天雪地的、毛茸茸的小太阳。粉色的蓬蓬裙衬得她小脸瓷白,只是此刻,那张总是洋溢着无忧无虑笑容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和一种懵懂的害怕。她似乎被顾屿满脸泪痕、浑身血污的狼狈样子吓到了,小小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勇敢地看着他。
顾屿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她,眼神空洞麻木,像一潭死水。他此刻的世界是崩塌的废墟,是刺鼻的血腥和冰冷的绝望,任何一点属于“苏暖阳”这个明亮世界的色彩和温度,都让他感到一种刺目的眩晕和自惭形秽的痛楚。他只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最好消失在这片惨白里。
苏暖阳似乎被他眼中的死寂吓得更厉害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小嘴瘪了瘪,像是要哭。但她强忍住了,吸了吸鼻子。然后,她做了一件让顾屿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她费力地踮起脚尖,努力将怀里抱着的一个东西往他蜷缩的膝盖上放。那是一个沉甸甸的、胖乎乎的白色陶瓷兔子存钱罐。兔子咧着嘴笑着,红红的眼睛憨态可掬,与这冰冷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
“小哥哥,” 苏暖阳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努力地、清晰地表达着,每一个字都敲在顾屿死寂的心上,“别怕!我的钱都给你!” 她指了指那个胖兔子存钱罐,小脸上满是认真的、近乎庄严的神情,“给阿姨治病!一定能治好阿姨的!妈妈说,钱能救命的!”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急切地补充道:“不够的话,我…我再去问爸爸要!爸爸有很多钱!都给你救阿姨!”
沉甸甸的陶瓷兔子存钱罐,带着小女孩温热的体温,被强硬地塞进了顾屿冰冷的怀里。那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温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他一下,让他麻木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下意识地低头,死死盯着怀里的兔子存钱罐。兔子咧开的笑容在模糊的泪眼中显得无比刺眼。钱?钱能救妈妈的命?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光,刺破了他被绝望和恐惧层层包裹的黑暗。妈妈最后的话也同时在耳边炸响:“活下去…去找光…”
光…眼前这个穿着粉色裙子、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明亮、把全部“财产”塞给他的小女孩…就是光吗?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比刚才的恐惧更加汹涌澎湃,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堤坝。他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猛地低下头,将滚烫的、布满泪痕的脸颊紧紧贴在那个冰凉坚硬的陶瓷兔子存钱罐上。兔子憨厚的笑容被他的泪水迅速濡湿。
他抱得那么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存钱罐,而是茫茫黑暗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一丝微光的浮板。冰冷的陶瓷外壳下,似乎还残留着小女孩怀抱的温度,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在此刻穿透了他冰冷的皮肤,渗入他濒临冻结的血液,带来一阵阵细微却真实的刺痛。
走廊惨白的灯光依旧冰冷地照着,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母亲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消息依旧像巨石悬在头顶。可怀里这个沉甸甸的、笨拙的兔子存钱罐,和眼前这个小女孩眼中毫无保留的、纯粹的担忧与善意,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被绝望冻结的心湖里,激起了第一圈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浸湿了兔子存钱罐白色的陶瓷外壳。他死死抱着它,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寒夜里发出最后的悲鸣。苏暖阳安静地站在他面前,小手无措地揪着自己暖黄色的裙摆,清澈的大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但她没有走开,只是用那双盛满担忧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顾屿颤抖的身体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抽噎。他依旧低着头,紧紧抱着那个存钱罐,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谢…谢…” 一个极其沙哑、破碎不堪的声音,艰难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了出来,轻得几乎被走廊的风声吞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两个字。
苏暖阳听见了。她的小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虽然依旧担忧,却像乌云缝隙里透出的一缕阳光。她用力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项无比重要的任务,声音也轻快了一些,带着孩童天真的许诺:“嗯!小哥哥别怕!阿姨一定会好的!我的钱都在这儿了!不够我再回家拿!”
顾屿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兔子存钱罐,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着那冰凉光滑的陶瓷表面,仿佛要从这笨拙的温暖里汲取对抗无边黑暗的最后一丝力量。兔子咧着嘴的笑容被泪水模糊,却又奇异地在他冰冷死寂的心底,点燃了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
活下去…去找光…
妈妈,我好像…看到一点光了。很小,很小的一点。但它在。
(http://www.220book.com/book/VIF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