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得突然，仿佛老天也厌倦了这座灰城，把最后一滴墨汁甩进护城河后，便匆匆合上墨盒。南城旧码头，残灯如豆，水汽在灯罩里凝成蛛网，黏住一只垂死的飞蛾。飞蛾翅膀扑簌，像某种暗号，提醒着迟到的看客：戏，还没散。
顾迟蹲在第三根木桩旁，指腹着木桩上新鲜的刀痕。刀痕极浅，却极工整，像被最严苛的教书先生用戒尺量过。他掏出怀表——凌晨三点十七分——秒针卡在“七”与“八”之间，像被谁按了暂停。怀表背面，他母亲留下的那行小楷“慎独”己被血锈糊住一半，此刻却忽然渗出暗红，仿佛字本身在渗血。
“第三次了。”身后传来沈如晦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的刀。他提着一盏铁皮风灯，灯罩上裂了道口子，风一吹，火苗便歪向左边，把他半边脸照成蜡黄，另半边沉进黑暗。“同样的刀口，同样的时辰，同样的——”他顿了顿，用靴尖拨开木桩旁的湿草，露出半截被雨水泡发的烟卷，“同样的烟。”
顾迟没回头，只是用指甲抠下一缕木屑，凑到鼻前。木屑带腥，混着铁锈与某种甜腻的脂粉味。他想起第一个死者——绸缎庄的少东家，死时怀里揣着一包玫瑰粉；第二个死者——码头的账房先生，指甲缝里嵌着同款香粉。如今第三人，连烟卷滤嘴都沾了粉，像凶手故意留下的逗号，逼他们读下去。
“不是烟。”顾迟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是胭脂。苏州‘馥春斋’的‘醉花阴’，一两银子才买得到一钱。”他站起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像老旧的木椅。“凶手在告诉我们，他杀的不止是人，还有——”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像有人踩断了一根枯枝，又像怀表盖合上的声音。沈如晦的灯倏地灭了。黑暗像一桶冷水，灌进两人衣领。顾迟听见自己的心跳，先是漏半拍，接着疯狂追赶，仿佛要撞断肋骨。他摸向腰间——枪还在，但枪柄被雨水泡得滑腻，像一条不肯就范的鳝鱼。
“别动。”沈如晦的声音贴着耳廓，气息却烫得吓人，“听。”
滴答。滴答。不是雨，是血。从木桩顶端，一滴粘稠的暗红正垂首坠落，砸在顾迟靴尖，溅成五瓣。木桩上方，原本空无一物，此刻却缓缓浮现一行血字——
“刽子手亦需刽子手。”
白城的井藤野乃叶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字是倒着写的，像有人吊在木桩另一侧，用头发蘸血，一笔一划描摹。顾迟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字迹，与他母亲怀表背面的“慎独”如出一辙，只是笔画更锋利，像被同一把刀刻过两次。
风忽然大了。铁皮风灯在地上滚了两圈，火苗“噗”地复燃，照亮了木桩背面——那里钉着一张泛黄的戏单，民国二十三年，南城“春满堂”戏园，《铡美案》压轴。戏单右下角，用指甲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小孩赌气画的休止符，又像地图上的分界线。
沈如晦的呼吸滞了一瞬。顾迟知道为什么：二十三年前，他们俩都在台下。那年顾迟七岁，沈如晦九岁，戏园失火，死了三十七人。唯一幸存者，是个唱黑头的小生，被救出来时，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戏单——正是这张。
“他回来了。”沈如晦的声音第一次发抖，“那个唱黑头的……他没死。”
顾迟没回答。他盯着戏单上那道划痕，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线，是“七”。七道划痕，七个死者，今晚是第三个。凶手在倒计时，而倒计时尽头，是——
“春满堂旧址。”顾迟喃喃，喉咙里泛起铁锈味，“他要在那里，铡最后一个人。”
风灯再次熄灭。黑暗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顾迟拔枪，却发现扳机冻住了，像被谁焊死。脚步声停了，停在他们身后半步，近得能听见那人衣襟上的雨水滴落。
“顾迟。”一个沙哑的声音，像两张砂纸互相摩擦，“你母亲临终前，有没有告诉你——”声音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唱戏念白的腔调，“她为何给你那块怀表？”
顾迟猛地转身，枪口对准黑暗，却只抓到一把湿冷的空气。沈如晦的灯亮了，照出满地零乱的脚印——只有他们两人的。木桩上，血字未干，戏单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生锈的铡刀，刀背刻着同样的“七”。
铡刀下，压着一张新戏单：民国三十七年，南城“春满堂”戏园，特邀——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像被谁生生掐断。顾迟伸手去掀，指尖刚碰到纸角，铡刀忽然“咔哒”一声合拢，将戏单齐腰斩断。纸屑纷飞，有一片粘在他手背，背面用血写着极小的一行字：
“未完待续。”
远处，第一声鸡鸣刺破云层。天要亮了，可顾迟知道，真正的黑夜才刚刚开始。他攥紧那片纸，指节泛白，仿佛攥住的是自己的喉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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