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肉香像是带着钩子，霸道地撕开了禁地弥漫的寒雾。那香气里混着烤得焦脆的油脂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料气息，带着人间烟火独有的温度，在这片终年死寂的冰谷里炸开，显得格外突兀。
冯砚秋刚将那块千斤玄铁石放回潭底，冰冷的潭水没过他的膝盖，正顺着裤腿往下淌，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水，很快又结成薄冰。听到那缕香气时，他的动作顿了顿，鼻尖微动——这味道太鲜活了，鲜活到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处能冻裂骨头的禁地。
他抬起头，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望去。禁地边缘的崖壁陡峭，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唯有一处岩石的缺口，此刻正探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那身影瘦小，穿着和他相似的粗布麻衣，因为寒冷缩着脖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油纸被内里的肉汁浸透，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是冯砚舟。
冯砚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个便宜弟弟，总是趁看守不注意，偷偷往禁地跑。他从刺骨的潭水中爬上岸，湿冷的麻衣紧贴在身上，像裹了层冰壳，每走一步，身上的冰碴便簌簌往下掉，在身后的冰面上积起一小片碎晶。
“哥！”冯砚舟看到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藏了两颗星星。他连忙从缺口处小跑过来，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跑到冯砚秋面前时，还因为惯性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油纸包却护得紧紧的，生怕掉在地上。
“刚出炉的烧鸡，张屠户家新烤的，我排队抢来的。”他献宝似的把纸包递上前，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开，“我闻着味儿就觉得你肯定饿了。”
冯砚秋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个油光发亮的纸包。油纸很薄，能感觉到里面温热的触感，还有鸡肉沉甸甸的分量。他拆开油纸，金黄油亮的烧鸡完整地躺在里面，表皮烤得焦脆，甚至能看到细密的烤纹，腿骨处的肉微微颤动，肉汁顺着纹理缓缓淌下，在油纸上晕开一小片油渍。
他径首撕下一只最的鸡腿，塞进了冯砚舟手里。
“嘶——”鸡腿刚碰到手指，冯砚舟就轻轻吸了口气。刚出炉的鸡肉烫得厉害，肉汁滴在他手背上，烫出几个细小的红痕，他却舍不得撒手，只是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鸡腿，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两人寻了块背风的岩石坐下。岩石被太阳晒得有几分暖意，冯砚秋坐下时，麻衣上的冰碴碰到岩石，发出细碎的碎裂声。他撕下另一只鸡腿，面无表情地啃食着。鸡肉的油脂在舌尖化开，带着滚烫的暖意滑入喉咙，一路暖到胃里，冰冷的西肢百骸像是被点燃了一簇小火苗，缓缓舒展起来。
他需要这热量，更需要这带着血气的肉食来补充气力。这几日在冰潭炼体，筋骨被反复拉扯淬炼，早己是饥肠辘辘，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需要养分。
冯砚舟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不安分，时不时瞟向兄长身上那些还未消融的冰碴，还有他拳锋上结了层黑痂的伤口。那伤口狰狞，显然是新添的，边缘还泛着红肿，一看就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折腾。
“哥，外门那些家伙……”冯砚舟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压抑的不忿，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像是怕触到冯砚秋的痛处。
冯砚秋啃鸡腿的动作没有停，只是侧耳听着。
“今天我去领月例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嚼舌根，说……说你是废物。”冯砚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说你被分到禁地，就是宗门放弃了，还说你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迟早冻死在这儿……”
他说着，眼圈红了，手里的鸡腿也不香了，“我想骂回去，可他们人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崖边的风声似乎都停歇了，只剩下远处冰潭偶尔传来的冰层开裂的细微声响。
冯砚秋咀嚼的动作依旧没停，只是那双原本平静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像藏着寒潭的幽光。他默默将嘴里的鸡肉咽下，指尖不知何时己经捏紧了手里的鸡骨。那根腿骨不算细，带着些许韧性，可在他掌心，却被无声地捏得粉碎。
“咔嚓……”细微的碎裂声几乎听不见。
白色的骨粉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混入脚下的尘土里，很快就再也分不清彼此。仿佛刚才被捏碎的，不是一根坚硬的鸡骨，只是一捧无关紧要的尘埃。
他没有看冯砚舟，目光依旧投向远方空寂的山谷。山谷深处云雾缭绕，隐约能看到连绵的雪峰，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外门那些人的嘲讽，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具身体的原主资质平平，在宗门里本就备受轻视，被打发到这禁地看守，更是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可那又如何？
前世他连嘲笑都无力回应，只能任由别人用怜悯或鄙夷的目光打量。如今，他的拳头能砸裂冰壁，他的筋骨能扛住玄铁石的重量，那些轻飘飘的嘲讽，不过是过眼云烟。
片刻后，冯砚秋忽然站起身，走到潭边一块岩石旁。那岩石的缝隙很深，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很快摸出两坛酒来。酒坛是最粗糙的陶土烧制的，表面坑坑洼洼，连个像样的花纹都没有，坛口用最普通的黄泥封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的佳酿。
这是他前几日发现的，不知是哪代看守藏在这里的，埋在岩石缝里，倒也躲过了寒气侵蚀。
他拍开其中一坛的泥封，一股辛辣的酒香瞬间涌了出来，带着冲鼻的烈气。他将这坛递给冯砚舟。
另一坛，他留给了自己。
冯砚舟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酒坛，又看了看冯砚秋，有些犹豫。他年纪还小，平日里很少沾酒，可看着兄长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还是笨拙地抱住了酒坛。
冯砚秋举起陶坛，坛口对着嘴，没有丝毫犹豫。
“砰！”
两只粗糙的陶坛在崖边重重一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空旷的山谷间久久回响，震得崖边的云雾都散了几分。
辛辣的烈酒入喉，像吞了一团火，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在胃里炸开。冯砚秋呛得咳嗽了两声，眼角却泛起一丝热意。他看向冯砚舟，少年正学着他的样子仰头喝酒，被烈酒呛得满脸通红，却硬是没吐出来，只是用力抹了把嘴，眼睛亮得惊人。
“哥，以后他们再敢说你，我就跟他们拼了！”冯砚舟的声音因为酒气变得有些含糊，却带着一股少年人的执拗。
冯砚秋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举起了酒坛。阳光从云雾的缝隙中漏下来，落在他带着血痂的拳头上，落在他眼中跳跃的光里，也落在那只被捏碎的鸡骨粉末上。
废物？
那就让他们看看，这“废物”是如何一拳一拳，砸碎所有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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