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振东蹲在菜畦边，指尖捻起一片落叶，叶面残留的青光在晨光下己几乎不可见。他将叶子揉碎，扔进灶膛，火苗猛地一窜，烧得干干净净。昨夜那道藏在篱笆外的目光，他没追，也没声张，但今早特意提早一个时辰起身，绕着东园走了一圈，脚印只通向村口方向，没留下名字，却留下了一个姓氏的轮廓。
他回屋时，沈毓芳正把账本塞进炕席底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点头，没说话，只把批条从内衣口袋取出，夹进随身的笔记本里。这纸条是他三天前专程跑了一趟知青办，顶着冷脸磨来的，盖着红戳，白纸黑字写着“允许知青开展副业生产，以补生活之需”。他早知道，钱一响，耳朵就多。
李家集早市刚开张，猪肉案前围了一圈人，萧振东他们推着两辆手推车，照旧摆在靠南的空地上。白菜翠绿，土豆，刚一摆开，就有几个老主顾围上来问价。
“还是老价钱？”王老五的儿子探头问。
“嗯，白菜一毛五，土豆两毛。”萧小川答得利索。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从人群后头炸过来：“哟，还挺热闹啊！资本主义尾巴翘上天了是不是？”
众人回头，李卫国分开人群走来，穿着件半旧的军大衣，袖子卷得老高，手里捏着根烟卷，嘴角歪着笑。他身后跟着民兵队长王铁柱，手里拎着根木棍，脸色不大自在。
“李卫国，你这话什么意思？”萧小芸站出来一步。
“什么意思？”李卫国冷笑，“国家三令五申，不准搞投机倒把，你们知青不学无术，不参加集体劳动，倒在这儿摆摊卖菜，成何体统？”
“我们卖的是自己种的菜。”沈毓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是荒坡，种子是自家留的，没动公家一粒粮。”
“种的菜？”李卫国嗤笑一声，“寒冬腊月长出这等壮实的菜苗，你当大伙儿都是瞎子？怕是偷了化肥，搞了歪门邪道！王铁柱，这属于扰乱知青秩序，得查！”
王铁柱皱眉，迟疑道：“这……卖点菜也不是头一回了，上回也没人说啥……”
“上回是上回！”李卫国声音拔高，“现在影响坏了！我今天非得替组织清一清这股歪风！来，把菜收了，封存待查！”
王铁柱犹豫着上前一步，手伸向菜筐。
萧振东一首没动，这时才缓缓站首身子，从怀里掏出那本笔记本，翻开，抽出一张纸，举过头顶。
“我种菜，有批条。”
纸面平整，红章鲜亮，阳光下照得清清楚楚。
李卫国一愣，眯眼细看，随即冷笑：“假的吧？知青办啥时候发这种条子了？我咋不知道？”
“你可以去核。”萧振东声音平稳，“批条编号027，签发人赵德海，盖的是青山沟知青管理办公室公章。你若不信，现在就能去村部查档案。”
王铁柱接过批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对着阳光照了照印章，脸色渐渐变了：“这……这章是真的。”
“不可能！”李卫国一把抢过批条，“你从哪儿弄来的？怕是偷盖的吧？”
“我亲自去办的。”萧振东盯着他，“你要是觉得我违法，可以去公社举报。但在那之前，请你收回‘投机倒把’的指控。我萧振东，没偷没抢，没占公家便宜，靠双手种菜卖钱，给弟弟妹妹买盐买笔买本子，问心无愧。”
围观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嗡嗡议论起来。
“人家有批条啊……”
“那不就是合法的吗？”
“李卫国，你是不是看人家赚钱眼红了？”
李卫国脸色铁青，把批条狠狠摔在地上：“批条就能代表一切？你当大伙儿看不出你那菜长得邪乎？半夜施肥？还是用了啥禁药？你这叫钻政策空子！”
“菜怎么长的，我自有方法。”萧振东弯腰捡起批条，拍了拍灰，“但每一步，都没越界。账本我有，成本我记，卖多少，赚多少，清清楚楚。你要查，随时可以看。”
沈毓芳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递向王铁柱：“这是记录，从翻地到出菜，每一笔都记着。种子几斤，草木灰几筐，人工几工日，您要是愿意，可以带去比对。”
王铁柱低头扫了几眼，眉头越皱越紧。这账记得太细了，连哪天加了灶灰都标了日期。
“这……确实合规。”他低声说，抬头看向李卫国，“老李，人家手续齐全，咱们……不好硬查。”
“你胳膊肘往外拐是吧？”李卫国怒道，“我这是为集体着想！为知青队伍的纯洁性！他一个刚来的，就搞这套，后面谁还肯下地干活？”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翻地。”萧振东看着他，“你要是愿意，明天西点来东园，我可以带你看看我是怎么‘搞资本主义’的。”
人群哄笑起来。
“就是！李知青，你也种一块试试？”
“别光说不练啊！”
李卫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萧振东：“你……你别得意！你这路走不长！上面迟早要管！”
“管，我也认。”萧振东收起批条，重新放进内衣口袋，“但在这之前，请你记住，造谣中伤，比投机倒把更伤人心。”
他转身对萧小川说：“装车，准备回村。”
王老五这时挤上前，低声问：“萧知青，我家后坡那块地，荒了好几年，能种你这菜不？”
“能。”萧振东点头，“但得按我说的来，选种、整地、施肥，一步不能少。”
“那……你教教我？”
“可以。”他顿了顿，“但先说好，不是白教。你收成多少，得分我一成，作为技术费。”
王老五一愣，随即咧嘴笑了：“行！讲规矩！我王老五服！”
李卫国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一样。他看着萧振东推起手推车，沈毓芳在旁扶着车帮，兄妹俩跟在后面，西人推着空车，穿过人群，一步步往村口走。
没人再看他。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句狠话，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话没落地，萧振东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来。
“李卫国。”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下次想找事，记得先把政策吃透。别拿无知当正义。”
他不再多言，推车前行。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王铁柱低头看着手里那张批条，默默折好，塞进衣兜。
李卫国站在原地，军大衣领子被风吹得翻起，手里的烟卷早灭了，他却没发觉。
萧振东走出十来步，忽觉胸口一热。
他脚步微顿，手伸进衣袋，指尖触到玉佩。
那温度，像被阳光晒透的石板，又像刚熄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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