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等舱的走廊，铺着厚厚的、能吸走一切声音的深红色羊毛地毯。空气中飘荡着雪茄、香水和高级料理混合的、属于上流社会的慵懒气息。
但对文绣而言，这里是通往地狱的甬道。
她的心脏跳得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每一次搏动，都狠狠地撞击着她的肋骨，让她感觉呼吸困难。她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几份精致的、作为夜宵的鱼子酱三明治和一瓶价值不菲的香槟。她的服务生制服浆洗得笔挺，白色的围裙一尘不染，头发也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从外表看，她是一个完美的、训练有素的侍者。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托盘下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己经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你不需要害怕。”
李越的声音，在她出发前，还在耳边回响。
“记住，你最大的武器，就是你的弱小。没有人会提防一个看起来连盘子都端不稳的、怯生生的东方女服务生。你的紧张、你的恐惧，都是你最好的伪装。你不需要去‘演’，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
文绣在心中苦笑。做她自己，就是那个在紫禁城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被所有人忽视的肃皇妃吗？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弱小”也能成为一种武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李越为她制定的每一个步骤。
目标，是1207号房。那是日本暗杀小组除了头目之外，其余三名成员的据点。根据婉容那边传来的情报，那个头目己经被成功拖住，正在酒会上与婉容“相谈甚欢”。
现在，轮到她了。
走到1207号房门前，文绣抬起手，用一种迟疑的、带着些许胆怯的力度，敲了敲门。
“笃、笃、笃。”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但她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的说话声和纸牌被摔在桌上的声音。
她再次敲门，力度稍稍大了一些。
“谁啊？”一个不耐烦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声音响起。
“Room service.” 文绣用李越教给她的、带着一点中式口音的蹩脚英语回答道。
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一张充满警惕的、瘦削的脸探了出来。那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文绣身上下打量，最后落在了她胸前那块小小的、写着“实习生”的铭牌上。
“我们没有叫客房服务。”男人的语气冰冷。
“是……是经理……”文绣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身体甚至还在微微发抖，“经理说，为了补偿之前……之前晚餐的一些小问题，特意为几位先生准备的免费夜宵。”
这个理由，是李越设计的。无懈可击。既解释了送餐的动机，又利用了船上服务普遍存在的傲慢与疏忽，让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那个男人显然有些意动，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没有开门，而是侧过身，对房间里的人说了几句日语。
文绣能感觉到，门缝里，至少有三道锐利的目光，正在审视着自己。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几乎要端不住手里的托盘。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门内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让她进来。”
门被完全打开了。
房间里乌烟瘴气，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桌上散乱地放着钞票和酒瓶。他们看到文绣，眼神中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雄性动物的侵略性。
文绣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怕什么，小姑娘，”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用日语调笑道，“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把东西放下，然后滚出去。”开门的瘦削男人呵斥道。
“是……是……”
文绣颤抖着，将托盘放在桌上。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一刹那，她的脚下“不小心”一滑，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托盘上的香槟，精准地、不偏不倚地，全部洒在了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的裤子上。
“八嘎！”
那男人暴怒地跳了起来，扬手就要给文绣一耳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文绣吓得跌坐在地，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手帕，想要去替对方擦拭。
而就在这个混乱的、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的瞬间，她那只藏在手帕下的、戴着薄如蝉翼的橡胶手套的右手，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一小包无色无味的粉末，精准地弹入了桌上那盘离她最近的、三人还未动过的三明治里。
那包粉末，是李越用船上医务室里能找到的几种药物，混合调配出的一种烈性泻药。它不会致命，但能在十分钟内，让一个壮汉的肠胃，变成山洪暴发的泄洪区，彻底剥夺其行动能力。
“滚！”
瘦削男人一脚踢在文绣的腿上，将她踢出了门外，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走廊里，重归寂静。
文绣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顾不上腿上的疼痛，疯了一样地朝着走廊尽头跑去。
她的任务，完成了。
当她终于跑回李越所在的房间时，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流泪，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手掌控别人生死命运的战栗。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1207号房里，传来了几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以及马桶被疯狂冲水的声音。
紧接着，三道高大的、如同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了1207号房的门口。他们穿着船员的制服，手里拿着粗大的、用来拧螺栓的铁扳手。为首的，是一个独眼的白俄大汉，他的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延伸到嘴角的恐怖刀疤。
他们是李越用费德勒的资金，在登船前就秘密招募的前哥萨克佣兵。一群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只认钱和命令的亡命之徒。
独眼龙对着身后两人比了个手势，然后，用一块早就准备好的万能钥匙，轻轻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打开了房门。
房间内，那三个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日本特工，此刻正抱着肚子，在狭小的空间里痛苦地翻滚着，脸色惨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看到了门口的三个“船员”，眼中露出了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独眼龙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残忍的微笑。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晚安。”
然后，他关上了门。
房间里，没有传来枪声，也没有传来惨叫，只有几声沉闷的、骨头与钢铁碰撞的“噗嗤”声，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很快，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五分钟后，独眼龙带着他的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们换回了干净的衣服，手里多了三个沉重的、用来装垃圾的麻袋。他们就像船上最尽职的清洁工，将“垃圾”，运往了船尾的垃圾处理舱。
在那里，这些“垃圾”，将被投入粉碎机，然后，随着船的航行，永远地、悄无声息地，回归大海的怀抱。
……
文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几分钟的。她只记得，当独眼龙那个煞神，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李越面前，用俄语低声报告“事情己经办妥”时，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出窍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在平静地喝着茶的男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恐惧。
这个男人，他不仅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他还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做得很好，文绣。”李越放下茶杯，看着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你用你的智慧和勇气，为你自己，也为我们，赢得了新生。”
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大海。
“现在，日本人的问题，解决了。”
“接下来，是时候去见一见我们那位‘尊贵’的客人，向他讨要我们应得的‘船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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