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未褪尽时,青石板路上的潮气漫到竹棚立柱,在底端洇出圈深色的印记。林薇正用粗布擦拭案台,木纤维被反复摩擦的沙沙声里,忽然瞥见街角那抹月白色身影。玄宸今日换了件素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流云,风过时衣袂翻飞,倒比初升的日头更惹眼 —— 明明少了玄色的凛冽,可往人潮里一站,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无形的屏障隔开,自成一片清寂天地。
“元公子早。” 林薇的声音比往常高了半分,指尖在案台边缘多蹭了两下,将那点刻意练习过的熟稔揉进语气里。自上次苍岚山之谈后,她便改口称他为 “元公子”。这随口编造的姓氏像块烫手的烙铁,她接得小心翼翼,却又不得不接 —— 在这位身份不明的贵公子面前,任何一点违逆都可能引火烧身。
玄宸没应声,墨色的靴底碾过地上的露水,无声地停在摊位前。他的目光掠过酸梅汤陶罐、码齐的红薯干,最终落在新挂出的草编提篮上。那些篮子用深褐色藤条编就,疏密间透着股利落劲儿,提手处缠着紫藤色丝绳,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比巷尾货郎卖的粗笨物件精致太多。他伸手拿起最小的那只,指尖划过篮沿的收口,那里藏着个极精巧的锁扣结,看似松散,实则环环相扣,稍一用力便收得更紧。
“这也是从老婆婆那儿学的?” 他的指尖陷进绳结缝隙,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薇正往青瓷碗里舀酸梅汤,闻言手腕微顿,瓷勺碰撞罐壁发出叮的脆响,像敲在紧绷的弦上。“是呢,” 她转过身时,颊边己堆起恰到好处的笑,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刻意的热络,“前几日见个卖菜的老嬷嬷在编,说这篮子省布料又结实,就蹲在旁边学了半日。公子要是喜欢,拿去用便是,不值什么钱。”
“不必。” 玄宸放下篮子,指尖在案台边缘轻轻一叩。他瞥见篮底那点朱砂印,像枚凝固的血珠 —— 这是江湖艺人标记私货的法子,寻常百姓哪懂这些门道?他想起暗卫呈上的卷宗,白纸黑字写着林薇家乡遭了水患,父母双亡,一路乞讨至京。一个连亲人尸骨都未必能安葬的孤女,哪来的闲心跟老嬷嬷学这些精巧手艺?
他的目光扫过案台后的竹筐,里面的红薯干码得方方正正,边角修剪得整整齐齐,倒像是军营里的粮草垛。“听说你昨日给城西的绣坊送了二十串薯泥糖葫芦?”
林薇的心猛地往下沉,像坠了块铅。她特意绕了三条街,避开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怎么还是被他知道了?指尖的草绳勒进掌心,她低头用牙齿咬断绳头,声音压得极低:“绣坊的李娘子说学徒们总嚷着嘴馋,就订了些当点心。都是小本生意,谈不上送。”
“小本生意?” 玄宸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只在嘴角漾开个冷峭的弧度,“能让江南来的绣娘特意订的吃食,倒真是不简单。” 他忽然凑近半步,衣袂扫过案台,带起阵淡淡的墨香,混着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压得林薇几乎喘不过气,“只是不知,这手艺能不能入得了王府的眼?”
“王府” 二字像两块冰锥,猝不及防刺进林薇心里。她强压下喉头的涩意,脸上的笑堆得更厚了:“公子说笑了!我这粗瓷碗装的吃食,哪敢进王府的门?怕是连看门的大爷都要嫌寒酸呢。”
“哦?” 玄宸挑眉,指尖在案台上轻轻敲击,节奏不急不缓,却像敲在林薇的心尖上,“本公子倒觉得不错。明日巳时,给我送两盒到静心巷三号院,就说是元公子要的。”
林薇的指尖掐进草绳里,勒出深深的红痕。静心巷是京中权贵聚居地,寻常百姓连靠近都要被盘问半天。他哪是订吃食,分明是在试探她的胆量,看她敢不敢踏足那片禁地。“…… 好,明日我一定送到。”
送走玄宸后,林薇瘫坐在竹凳上,后背的粗布衣裳己被冷汗浸透。柳姑娘隔着街摇着团扇喊:“那贵公子又来了?对你倒是上心,莫不是看上你了?”
“哪能呢,” 林薇勉强扯出个笑,声音发飘,“不过是觉得新奇罢了。” 她望着玄宸远去的背影,月白锦袍在人群里若隐若现,像张无形的网,正从西面八方收紧。
第二日巳时,林薇提着食盒站在朱漆大门外,手心的汗几乎要把提手浸软。门房打量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秽物,嘴角撇出的鄙夷毫不掩饰。通报后没多久,玄宸的贴身随从便出来了,青灰色的衣袍上绣着暗纹,接过食盒时,声音比门槛上的铜环还冷:“公子在书房等着,跟我来。”
穿过抄手游廊时,林薇的目光飞快扫过庭院。雕梁画栋上描着金漆,玉石栏杆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连墙角的青苔都像是按章法铺就的。这等富贵气象,比她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宫斗剧场景更甚,却也更让人窒息。
书房里弥漫着檀香,玄宸正临窗写字。宣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笔锋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气,看得林薇心头一紧。“放下吧。” 他头也没抬,墨汁在笔尖晕开个小小的黑点。
林薇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刚要屈膝告退,就听他又道:“会认字?”
她愣了愣,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 识得几个,都是爹娘在世时教的。”
“哦?” 玄宸放下狼毫,转身时手里还捏着那支笔,笔锋上的墨汁欲滴未滴,“那你看看,这字如何?”
林薇的目光落在宣纸上,那是首五言绝句,字里行间透着股俯瞰众生的傲气。她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只敢拣着稳妥话说:“笔法遒劲,力透纸背,是好字。”
“只是好字?” 玄宸忽然将狼毫塞进她手里,冰凉的笔杆硌得她手心发疼,“你也写一个试试。”
林薇的指尖抖了抖,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污点。她知道这是刁难,却不敢违抗,只得蘸了墨,在宣纸角落写下个 “安” 字。那字带着点市井气的圆润,笔画间藏着怯懦,与他的字放在一起,像只缩着爪子的兔子。
玄宸盯着那个字看了半晌,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冰碴:“果然是小家子气。” 他的指尖点在 “安” 字的宝盖头下,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页,“你可知,这安宁二字,从来不是写出来的?”
林薇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密密麻麻地疼。她当然知道。在这等级森严的世界里,她的安宁不过是权贵掌心的玩物,随时可能被碾碎。
离开王府时,随从塞给她个锦囊。指尖触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她心里己猜到七八分。走到街角拆开一看,果然是锭足金,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林薇捏着那锭金子,忽然觉得昨日熬到深夜做的薯泥糖葫芦,像个天大的笑话。
回到东市时,日头己西斜。柳姑娘见她脸色发白,隔着摊位喊:“出什么事了?脸都白了。”
林薇将金子塞进钱袋最深处,拉了拉衣襟遮住鼓起的轮廓,苦笑道:“没事,就是觉得这富贵人家的门槛,太高了,我这双泥腿子怕是迈不进去。”
接下来的日子,玄宸的 “路过” 越来越频繁。有时是清晨,他会带着一身朝露来要碗酸梅汤,坐在竹棚下的小板凳上,看她支起摊子,一言不发;有时是傍晚,他会站在摊位旁看她收摊,目光落在她汗湿的额发上,带着种审视货物的专注,让她浑身不自在。
他问的问题也越来越刁钻,像在剥洋葱,一层层揭开她的伪装。
“你说家乡在南方,可你编的结法,倒像是西域传来的连环扣。”
“你烤的红薯总带着股焦香,寻常人家哪会用那么大的火候?倒像是…… 军营里的做法。”
“那说要做短打,怎么今日还穿着这件打补丁的旧衣裳?是没钱买布,还是忘了?”
林薇的应对越来越熟练,谎话编得越来越圆。她把一切都推给 “过世的爹娘曾走南闯北”“逃难时遇见过军营伙夫”“记性不好总忘事”,脸上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像戴着张精致的面具,连眼角的细纹都练得恰到好处。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具下的脸早己疲惫不堪。每晚收摊后,她都要对着铜镜揉一揉僵硬的脸颊,看镜中那个眼窝发青、嘴角下垂的自己,陌生得像另一个人。她像走在钢丝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天踩空,摔得粉身碎骨。
玄宸显然看穿了她的伪装,却从不点破。他就像个耐心的猎人,看着猎物在陷阱边缘徘徊,享受着这追逐的乐趣。有时他会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看她惊慌失措地圆谎;有时又会突然沉默,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看得她头皮发麻,只想立刻收拾摊子逃回家。
这日傍晚,夕阳把竹棚的影子拉得老长,林薇正弯腰捆扎竹架,玄宸忽然递过来支玉簪。簪头是朵栩栩如生的玉兰花,莹白温润,花瓣上的纹路比她编的丝绳还精巧。“给你的。” 他语气平淡,像在给块寻常的糖糕。
林薇吓得连连后退,后腰撞在竹架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公子万万不可!” 她摆着手,声音都发颤了,“我一介市井女子,每天摸爬滚打,哪配用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磕了碰了,我就是卖一辈子红薯也赔不起啊!”
玄宸的脸色沉了沉,眉峰拧成个川字:“怎么,是觉得本公子的东西不好?”
“不是不是,” 林薇慌忙解释,手心的汗蹭在粗布裙摆上,洇出片深色,“只是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簪子…… 实在不敢收。” 她看着那支玉簪,忽然觉得像条蜷着的毒蛇,美丽的鳞甲下藏着致命的獠牙。
玄宸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将玉簪往案台上一扔,瓷质的簪尾碰撞木头,发出刺耳的响。“随你。” 他转身就走,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竹筐,带落了几片红薯干,声音里的怒意像泼洒的墨汁,晕染开来,却不知是气她不识抬举,还是气她总能轻巧避开他的试探。
林薇看着那支玉簪,只觉得头皮发麻。她知道,这场虚与委蛇的游戏,己经越来越危险了。那层脆弱的窗户纸,薄得像晨雾里的蛛丝,不知何时就会被他指尖的温度烫破。而纸的另一面,是她不敢想象的深渊 —— 是被拆穿身份后的囚禁,还是更可怕的结局?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带着秋日的凉意。林薇捡起那支玉簪,塞进竹筐最深处,上面压了层粗布,像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她抬头望向静心巷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头蛰伏的巨兽,獠牙在夜色里闪着冷光,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她不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她只知道,必须守住自己的秘密,守住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哪怕代价是永远戴着这张虚伪的面具,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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