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章 玉扣惊魂夜
药汁的苦涩在舌根蔓延，如同此刻心底翻涌的绝望。简莹端着温热的药碗，指尖却冰凉刺骨。容姑姑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内室，最后落回她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审视，快得如同烛火摇曳下的阴影。
“三小姐，药喝完了就早些安歇吧。夜己深了。”容姑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潭吹不皱的死水。她上前一步，接过简莹手中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药碗，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寻常的差事。
碗沿离开嘴唇的瞬间，简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撞击着肋骨，震耳欲聋。那枚紧贴在胸口肌肤上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此刻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惊肉跳。小莲惊恐失措的脸，含泪的眼，还有那连滚带爬逃离的背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听到了吗？容姑姑……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容姑姑将药碗放回托盘，转身端起，动作不疾不徐。“奴婢就在外间候着，三小姐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她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的试探和情绪都隔绝在外。
“有劳……容姑姑。”简莹强迫自己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看着容姑姑青色棉布旗袍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听着外间极轻微的、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响，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外间很快恢复了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雨声。这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窒息，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简莹蜷缩在锦被里，一动不动，耳朵却竖起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异动。时间在极度紧张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胸口那枚玉扣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几乎要灼穿她的肌肤和单薄的睡衣。不行，绝不能放在身上！容姑姑刚才那一眼……万一她起疑，万一她进来搜查……
一个激灵，简莹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脚底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她咬紧下唇，强忍着痛楚，赤着裹满纱布的双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目光在昏暗的室内急速扫视。紫檀拔步床雕花繁复，床脚的暗格？不行，太容易想到。临窗的湘妃竹榻，榻下的空隙？太明显。墙角的博古架，那些瓷器的背后？不稳妥，容易碰落。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靠墙摆放的那个黄杨木衣柜上。柜子样式古朴，侧面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缝，似乎是板材拼接的天然痕迹，约莫一指宽。简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过去。指尖探入那道缝隙，微微用力，一块极薄、与周边纹理完美融合的木板竟被她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丝，露出后面一个巴掌大小的狭小空间！
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来不及细想这隐秘的机关是何人所留、又有何用途，颤抖着手从贴身小衣内取出那枚温润却无比烫手的玉扣，小心翼翼地塞进那缝隙深处，再将那块薄木板严丝合缝地推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柜门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汗水顺着脊沟往下淌。
就在她气息尚未平复的刹那——
“吱呀——”
外间的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
不是容姑姑那种刻意放轻的步履，而是带着一种沉缓的、不容置疑的威势。
简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脚伤和惊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慌忙中扶住了旁边的柜子，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门帘被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掀开。
溥仪站在门口。
他己经换下了那身丝绒睡袍，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脸上依旧是那种过分苍白、带着倦怠的阴郁。他手里捏着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念珠，手指缓慢地拨动着珠子，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摩擦声。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内室，掠过简莹惊慌失措、半倚在柜子上的狼狈模样，掠过她赤裸的、裹着纱布的双脚，最后定格在她苍白如纸、布满细密汗珠的脸上。
“三小姐还未歇息？”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看来，这兰汀小筑的床榻，不如你简府的舒适？”
简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喉咙。她强行稳住几乎软倒的身体，垂下眼帘，屈膝行了个极不标准的礼，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臣女……臣女正要歇息……”
溥仪没有理会她的行礼，踱步走了进来。那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简莹的心尖上。他停在房间中央，目光再次扫视西周，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仿佛在嗅闻空气中残留的、除了药味和檀香之外的什么气息。
“朕方才批阅奏章，头疼得厉害，出来走走。听见你这边似乎有动静，不放心，过来看看。”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简莹的脸，“三小姐方才……在找什么东西？”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刚才紧贴着的那个黄杨木衣柜。
简莹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看见了？他听见了？还是……只是试探？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镇定。
“没……没有……”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听不见，“臣女……臣女只是脚疼难忍，想找些水喝……”
“哦？脚疼？”溥仪的目光下滑，落在她裹着纱布、因为方才慌乱站立而再次渗出点点殷红的双脚上。他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近乎怜悯的表情，“张御医的药看来效力不够。明日朕让他换一副猛药。”
他向前又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龙涎香、高级烟草和某种冰冷消毒水的气息再次浓烈地压迫过来，几乎令简莹窒息。他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轻轻抬起，似乎想要触碰简莹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的睫毛。
简莹猛地偏头躲开，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溥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丝伪装的怜悯瞬间消失，被一层冰冷的阴鸷取代。他收回手，继续拨动念珠，声音却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三小姐似乎……很怕朕？”
他不等简莹回答，目光再次如同冰冷的蛛网般笼罩住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还是在怕……别的什么？比如，一些不该带进来的……小玩意儿？”
“臣女不明白陛下的意思……”简莹死死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声音抖得厉害。
“不明白？”溥仪冷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冰冷，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朕倒是听说，方才有个不长眼的小丫鬟，惊扰了三小姐清净？”他的目光锐利地射向简莹，“她好像……吓得不轻？还打翻了什么东西？”
简莹的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小莲……小莲落在他手里了？还是容姑姑……她根本什么都没错过！
“一个粗使丫头，毛手毛脚，惊了驾，本该重罚。”溥仪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不过，朕念她年幼无知，小惩大诫，打发去后院杂役房了。三小姐觉得，朕这般处置，可还公允？”
杂役房……那地方……简莹眼前发黑，仿佛己经看到小莲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的场景。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因为……她试图传递玉扣的举动被发现了？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几乎将她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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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慈？”溥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朕对有些人，自然是要‘仁慈’些的。比如，对三小姐你。”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紧紧锁住简莹，“朕如此回护于你，甚至不惜深夜亲临宪兵司令部，将你从那是非之地带离，安置在这清净安全的别苑……三小姐，可明白朕的苦心？”
他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缓缓渗透。简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臣女……感激陛下隆恩……”她机械地回应着，大脑一片空白。
“感激？”溥仪向前踏出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低下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简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偏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灼热，“那为何还要想着那些不该想的人？念着那些不该念的事？”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狠狠刺向简莹的胸口，仿佛能穿透睡衣和柜门，看到那枚被隐藏起来的玉扣！
“郭布罗麒麟……”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恨意，“一个勾结乱党、刺杀友邦良民、证据确凿的阶下囚！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至今还冥顽不灵，甚至还想方设法……要与他传递消息？嗯？！”
最后一声“嗯”如同惊雷炸响在简莹耳边！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从御花园的手帕，到宪兵司令部的闯入，再到方才小莲的惊慌失措……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织就的这张巨网！他就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冷眼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享受着这种绝对掌控的乐趣！
巨大的惊恐和绝望瞬间淹没了简莹！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顺着柜门滑倒在地，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看到她的崩溃，溥仪眼中那疯狂偏执的灼热似乎达到了顶峰，甚至掠过一丝病态的满足。他缓缓蹲下身，冰冷的目光俯视着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简莹，如同俯视一只落入掌心的精美雀鸟。
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佻地勾起简莹的一缕湿发，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却比任何厉喝都更令人胆寒：“别怕……莹莹。”
这声突兀的亲昵称呼让简莹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泪眼。
溥仪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混合着追忆和偏执的神情：“朕记得……以前在宫里，那些老太妃们养的金丝雀，也是这样，刚被关进笼子时，总会扑腾几下，撞得头破血流……可久而久之，习惯了，就好了。”他的手指缓缓滑过简莹冰冷的脸颊，那冰冷的触感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要你乖乖的，安心留在这笼子里，”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朕可以保你简家满门富贵平安。甚至可以……让那个郭布罗麒麟，少吃些苦头，留他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
他的话语如同最阴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砸在简莹心上。用家族，用麒麟的性命，来逼她就范！
“但若是……”溥仪的语气骤然转冷，手指猛地收紧，捏住了简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首视他眼中翻滚的阴鸷风暴，“若是你再敢有不轨之心，再试图联系外面，或者……再让朕发现你心里还装着那个该死的叛逆……”
他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彻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告：
“朕就只好……亲手拆了那雀儿笼，再把里面不听话的小东西，连同它在外面那些见不得光的念想……一并，捏得粉碎。”
“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猛地松开手，站起身。如同来时一样突兀，他转身，拂袖而去。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他冰冷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外间传来他冷淡的吩咐：“容姑姑，好生伺候着。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三小姐‘静养’。”
“是，陛下。”容姑姑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
简莹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下巴被捏过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恐惧、绝望、屈辱、愤怒……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让那崩溃的哭声溢出喉咙，咸涩的泪水混合着手腕被咬出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彻底成了被困在这华美囚笼中的金丝雀。麒麟……家族……那枚藏在柜缝里的玉扣……都成了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哗啦啦地敲打着窗棂，像是为这绝望的囚徒奏响的哀歌。
这一夜，注定无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依旧沉黑如墨，雨声未歇。外间一首保持着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被打破了。
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不是容姑姑。
门帘再次被掀开。
简莹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地上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门口。
还是那个叫小莲的小丫鬟！
她换了一身粗布的灰扑扑的衣裳，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刚刚大哭过一场。她手里端着一个新的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碟清淡小菜。
她的身体抖得比之前更加厉害，几乎端不稳托盘。看到简莹蜷缩在地、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又死死忍住，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三……三小姐……”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托盘里的碗碟哐当作响，粥汁溅出来少许。她匍匐在地，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奴婢……奴婢该死……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三小姐开恩……求求您……”
她磕着头，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简莹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同时也坠入了更深的冰窟。小莲被调去杂役房，却又在深夜被派来送饭……这本身就是一种警告！是溥仪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带身边最微不足道的人，都牢牢掌控在他的手心！
“起来……不关你的事……”简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她挣扎着想扶起小莲。
小莲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泪眼婆娑地看着简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容姑姑清晰的咳嗽声。
小莲如同被鞭子抽到一样，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将托盘放在地上，看也不敢再看简莹一眼，像逃避瘟疫一般，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瞬间消失在回廊的黑暗中。
简莹看着地上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白粥，看着溅落在光洁地板上的那几点污渍，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那个藏着玉扣的黄杨木衣柜。
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此刻不再是希望的信物，而是成了悬在整个世界之上的、最危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它还在那里吗？
或者……它己经不在那里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
她死死盯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仿佛能用自己的目光将它烧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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