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院后罩房。
空气里沉淀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不再是粗使院劣质皂角和馊水的酸腐,而是名贵木料、陈年书墨、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威压气息。阳光透过高窗细密的雕花棂格,切割成一道道冰冷的光柱,落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纤尘不染。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书房偶尔传来的、被厚墙过滤得模糊不清的低沉人语,如同深潭底部的暗流涌动。
云冰翎穿着依旧粗陋却相对干净些的靛蓝色粗布袄裙,垂手立在廊下冰冷的阴影里。蜡黄麻木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恭顺与惊惧未褪的余悸。她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因常年劳作和冻疮而红肿变形、此刻却套着崭新干净布鞋的脚上——这是后罩房大丫鬟红玉丢给她的,“莫污了主院的地”。
“都听清楚了?”一个略显尖细、带着浓浓优越感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后罩房的管事大丫鬟,红玉。她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水红色掐牙比甲,梳着整齐的圆髻,簪着两朵小巧的绢花,面容尚算清秀,但眉梢眼角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刻薄与精明。她抱着双臂,下巴微抬,挑剔的目光如同刮骨刀,在云冰翎身上反复刮过。
“你叫阿丑是吧?侯爷开恩,让你这腌臜东西进了后罩房,是天大的福分!也是天大的规矩!”红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在这里,眼要瞎!耳要聋!嘴要缝上!手要勤快!主子们的东西,一丝灰尘都不能沾!尤其是侯爷的书房重地!没有传唤,靠近一步,仔细你的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云冰翎怀中紧紧抱着的那包用劣质草纸包裹的药材,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还有你那些个腌臜药渣子!孙先生心善赏你的,是你的造化!但记着!只能在最下等仆役用的那个小灶房煎!离主院远远的!煎药的味道要是敢飘到主子鼻子底下,污了主子的清净,我第一个把你打出去!听明白没有?!”
“是……是……奴婢明白……谢红玉姐姐提点……”云冰翎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惶恐和卑微,身体微微瑟缩着,仿佛承受不住这“天大的福分”带来的重压。
“哼!”红玉对她的恭顺似乎还算满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随手一指廊下角落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和几块雪白的细棉布,“你的活计,先从这个开始。把回廊这十八根廊柱,从顶到底,仔仔细细擦三遍!要光亮得能照出人影!擦不干净,午饭就别想了!”
“是……”云冰翎卑微地应着,如同提线木偶般挪到铜盆边。冰冷的井水刺骨。她拿起一块细棉布,浸透,拧干。动作看似笨拙迟缓,却异常稳定。她开始擦拭那冰凉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朱漆廊柱。蜡黄麻木的脸紧贴着冰冷的柱身,每一次擦拭都极其用力,仿佛要将自己卑微的生命也一起揉搓进去。
红玉抱着手臂,冷冷地看了片刻,见她动作虽然僵硬但还算卖力,才扭着腰肢,转身走向通往内院的小门。临进门时,又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擦仔细点!我待会儿来查!”
沉重的木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廊下,只剩下云冰翎一人。冰冷的空气,死寂的回廊,远处书房模糊的低语。巨大的威压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这片看似洁净的核心之地。
她手中的细棉布在光滑冰冷的廊柱上缓慢移动,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蜡黄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冷的寒潭无声地旋转着,倒映着廊柱上繁复扭曲的云纹,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审视着华丽的牢笼。
* * *
沧澜院,内室。
沉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将书房那边的低语彻底隔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带着甜腻气息的安神香。名贵的苏绣帐幔低垂,光线昏暗。
林婉儿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乌发披散,蜷缩在铺着厚厚锦被的贵妃榻上。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往日里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布满了惊恐的红血丝,眼神涣散,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不安地转动着,捕捉着房间里的每一个阴影。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锦被的边缘,指节用力得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鬼……有鬼……李嬷嬷……绳子……”她口中发出破碎的、无意识的呢喃,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翠浓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涕泪横流、口齿不清地哭喊着“李嬷嬷索命”的脸,如同最恐怖的梦魇,死死烙印在她的脑海里!那个卑贱的倒夜香丫头阿丑凄厉的、如同恶鬼附身的尖叫……“鬼啊!有鬼!”……每一声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脆弱的神经!
她原本只是想除掉那个碍眼的、可能带来威胁的贱婢!怎么会变成这样?!翠浓疯了!彻底疯了!像个肮脏的疯子一样被拖走,关进了水牢!而她……她仿佛能感觉到,李嬷嬷那肥胖的、喷溅着污秽血沫的尸体,就站在阴影里,用那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还有那个阿丑……那双浑浊惊恐的眼睛深处……是不是也藏着恶鬼?!
“啊——!”窗外一阵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让她猛地惊跳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惊恐地望向窗棂,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一只腐烂的手!
“姑娘!姑娘莫怕!奴婢在!奴婢在呢!”守在榻边的心腹丫鬟碧荷赶紧上前,紧紧握住林婉儿冰冷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没事了姑娘!没事了!翠浓那丫头自己作孽,被恶鬼缠身,是她活该!跟姑娘您没关系!您清清白白的,有侯爷护着,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的!”
“侯爷……”林婉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涣散的眼神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承渊哥哥……承渊哥哥他……”她猛地抓住碧荷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里,“他……他审问那个阿丑了吗?他怎么说?那贱婢……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她搞的鬼?!”
碧荷吃痛,却不敢挣脱,强忍着低声道:“侯爷……侯爷审过了。孙府医也验过了。说……说阿丑就是个被吓破胆的粗使丫头,身上没毒,也没那本事……翠浓……翠浓是自己做贼心虚,被李嬷嬷的鬼魂吓疯的……”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没毒?没本事?”林婉儿眼中的希望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和疯狂的怀疑取代!她猛地推开碧荷,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胡说!她撒谎!承渊哥哥也被她骗了!一定是她!那个贱婢!她不是阿丑!她是冰弦!是云冰翎!她是鬼!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鬼!”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长发散乱,状若疯魔:“冰弦!那个弹琴的贱人!她没死!她回来了!她害死了莫老!害死了李嬷嬷!现在又害疯了翠浓!下一个就是我!一定是她!碧荷!去!给我去查!查那个冰弦!她到底死了没有?!她去了哪里?!还有那个阿丑!她的来历!她碰过的东西!她煎的药渣子!给我查!挖地三尺也要查出来!”
“姑……姑娘……”碧荷被她癫狂的样子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您冷静点!侯爷……侯爷己经下令,不准再提……提那些事了……孙府医也说阿丑就是饿坏了的乡下丫头……奴婢……奴婢……”
“废物!”林婉儿抓起榻边小几上一个精致的粉彩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瓷片飞溅!“你不去?!好!我自己去!我去告诉承渊哥哥!那个阿丑就是云冰翎!就是回来报仇的!”她说着就要挣扎着下榻。
“姑娘!万万不可啊!”碧荷魂飞魄散,扑上去死死抱住林婉儿的腿,“侯爷现在正在气头上!您这样闯过去……万一……万一惹恼了侯爷……”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摇头,眼泪首流。
林婉儿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承渊哥哥……他看那个阿丑的眼神……那冰冷的审视……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派翠浓去灭口……如果他怀疑自己……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浇灭了她的疯狂,只剩下更深的、如同坠入冰窟般的恐惧。
她颓然地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幔顶繁复的刺绣,身体因后怕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浓重的安神香也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那无处不在的、仿佛在阴影中窥伺的冰冷视线。
“药……”她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我的安神药……端来……快端来……”
碧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将温在暖窠里的一碗浓黑药汁端了过来。
林婉儿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看也不看,夺过药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苦涩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她也浑然不觉。仿佛只有这浓烈的苦涩,才能暂时麻痹那啃噬灵魂的恐惧。
碧荷看着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充满了忧虑和恐惧。她悄悄退到外间,招来一个小丫鬟,压低声音急促地吩咐:“去……悄悄打听一下,那个叫阿丑的……她在后罩房……在做什么?尤其是……她煎药的那个小灶房……留意着点……别让人看见!”
* * *
沧澜院后罩房最偏僻的角落。
一间低矮、简陋、散发着烟火气和淡淡霉味的小灶房。这里是专供后罩房低等仆役烧水热饭的地方。墙角堆着劣质的煤块,灶台冰冷,只有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药炉子还燃着微弱的火苗,上面坐着一个同样黑黢黢的陶土药罐。
云冰翎蹲在冰冷的泥地上,背对着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炉火跳跃,昏黄的光线将她佝偻瘦小的背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奇特的药味。辛辣,微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与她怀中劣质草纸包裹的药材散发出的普通气味截然不同。药罐里的汤药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深褐色的药汁在罐口蒸腾起带着异样气息的白雾。
她低着头,蜡黄麻木的脸隐在灶膛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握着破蒲扇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药炉的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跳跃着两点冰冷的、如同淬毒寒星般的光芒。
画骨入髓,炉火为引。
这苦涩的烟雾,终将弥漫至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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