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院后罩房的回廊,是光与影的牢笼。冰冷的金砖地面映着高窗切割下的惨白日影,纤尘不染,却吸走了所有暖意。空气里沉淀着名贵沉香的清冷、陈年书墨的微涩,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威压。寂静无声,唯有远处书房偶尔逸出的、被厚墙模糊的低沉人语,如同深潭底部暗涌的回响。
云冰翎佝偻着背,蜡黄麻木的脸紧贴着冰凉的朱漆廊柱,手中那块雪白的细棉布机械而用力地擦拭着繁复的云纹。每一次擦拭,都仿佛要将自己卑微的躯壳也揉进这冰冷的华丽里。红玉刻薄的训诫犹在耳边,那无处不在的、来自书房方向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网,笼罩着每一寸空间。她低垂的眼帘下,深潭冻结,唯有耳廓在死寂中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巡逻侍卫靴底摩擦金砖的沙沙声,远处小灶房药炉子炭火燃烧的噼啪微响,以及……内院方向,隐隐传来的、压抑的啜泣与瓷器碎裂的清脆。
林婉儿,快疯了吧?
* * *
沧澜院寝殿。
浓烈的安神甜香如同粘稠的蛛网,沉甸甸地包裹着每一寸空气,却压不住那弥漫的恐慌。苏绣帐幔低垂,光线昏暗。林婉儿蜷缩在锦被中,乌发汗湿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她双目圆睁,布满猩红的血丝,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涣散,死死盯着帐幔顶繁复的缠枝莲纹,仿佛那花纹随时会扭曲成李嬷嬷喷溅血沫的狰狞面孔。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鬼……绳子……翠浓……别过来……别过来……”她破碎的呓语带着浓重的痰音,在死寂的寝殿里如同鬼魅低泣。纤细的手指死死抠着锦被上滑腻的苏绣,指节青白,仿佛要抠进自己的血肉里。
“姑娘!姑娘您醒醒!”碧荷跪在榻边,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疲惫,用力握着林婉儿冰冷颤抖的手,“没有鬼!没有!翠浓那是自己作孽遭了报应!跟您没关系!孙先生开的安神药,您再喝一点,喝了就能睡着了……”她端起小几上一碗新煎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碗沿还带着温度。
“药?”林婉儿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在药碗上,如同受惊的毒蛇!她猛地挥臂,“啪!”一声脆响!药碗被打翻在地!浓黑的药汁泼洒在光洁的金砖上,蜿蜒流淌,如同丑陋的毒蛇,瞬间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苦腥气!
“不喝!有毒!”林婉儿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身体疯狂地向后缩,撞得雕花床栏咚咚作响,“她想毒死我!那个阿丑!她煎的药!她要毒死我!就像毒死李嬷嬷一样!拿走!快拿走!”她指着地上流淌的药汁,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疯狂,仿佛那不是药,而是致命的砒霜。
碧荷被滚烫的药汁溅到手上,痛得低呼一声,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和姑娘癫狂的样子,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哀求:“姑娘!那是孙先生开的方子!奴婢亲自在小厨房盯着煎的!跟那个阿丑没关系啊!她……她煎药的地方在最下等的小灶房,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呢!味道都飘不过来!您要相信奴婢啊!”
“最下等的小灶房?”林婉儿癫狂的动作猛地一滞,涣散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清明,“对……对……她碰不到……她碰不到……”她喃喃着,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但眼中的恐惧丝毫未减,依旧死死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药渍,仿佛里面随时会爬出毒虫。
就在这时,寝殿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叩响。
“谁?!”林婉儿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缩进锦被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姑娘,是奴婢红玉。”门外传来红玉刻意放柔、却依旧带着一丝优越感的声音,“侯爷在书房处理要务,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上好的血燕窝,命奴婢给姑娘送来,压压惊。”
听到“侯爷”和“血燕窝”,林婉儿眼中那丝清明似乎又亮了一瞬。承渊哥哥……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她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哑声道:“进……进来吧。”
红玉端着一个小小的、温润的白玉炖盅,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目光却如同探照灯,飞快地扫过地上狼藉的药汁、林婉儿苍白惊恐的脸、以及碧荷狼狈的样子。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恭谨:“姑娘,您看,这燕窝炖得极好,胶质都出来了,最是滋补安神。侯爷特意吩咐,让您趁热用。”她将炖盅轻轻放在小几上,揭开盖子,一股清甜温润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浓烈的药味。
林婉儿看着那盅晶莹剔透、散发着甜香的燕窝,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连日来的惊恐和拒食,让她早己饥肠辘辘。承渊哥哥的关怀,像一丝微弱的暖流,暂时融化了心头的坚冰。
“承渊哥哥……他还说什么了?”她声音依旧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侯爷只吩咐让姑娘好生休养,莫要多思多想。”红玉垂着眼,声音恭顺,“侯爷还说……府里近日流言甚多,皆是些无稽之谈,让姑娘不必理会,自有侯爷为您做主。”她刻意加重了“无稽之谈”和“为您做主”几个字,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地上那滩药渍。
林婉儿紧绷的神经似乎又放松了些许。她挣扎着想坐起身。碧荷连忙上前搀扶,用软枕垫在她身后。
红玉拿起白玉小勺,舀起一勺晶莹粘稠的燕窝,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林婉儿唇边:“姑娘,您尝尝?温度刚刚好。”
那清甜的香气近在咫尺。林婉儿迟疑了一下,微微张开干裂的唇。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带着铁锈般腥气的、冷冽苦涩的药味,如同最阴险的毒蛇,毫无预兆地、顽强地穿透了燕窝的清甜和寝殿浓郁的安神香气,猛地钻入林婉儿的鼻腔!
这味道……
是那个贱婢阿丑煎药的味道!
是李嬷嬷暴毙那天,她身上沾染的、令人作呕的秽物里……隐约透出的味道!
“呕——!!!”
林婉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推开红玉的手!白玉小勺“当啷”一声掉在炖盅里!温热的燕窝溅了红玉一手!
“是她!是她!毒药!味道!是那个贱婢的味道!”林婉儿指着门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身体如同被滚油泼到,疯狂地向后蜷缩,涕泪横流,“她来了!她就在外面!她要毒死我!滚!让她滚!把那个阿丑给我打出去!打死她!打死她——!!!”
寝殿内瞬间乱作一团!碧荷手忙脚乱地想按住疯狂挣扎的林婉儿。红玉被溅了一身燕窝,烫得呲牙咧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疯癫的尖叫弄得惊怒交加!
“姑……姑娘!您糊涂了!哪有什么味道?!那是燕窝!是侯爷赏赐的燕窝!”红玉强忍着怒火和惊惧,声音也拔高了。
“有!就是有!我闻到了!毒药的味道!是那个阿丑的!是她煎的药!她要害我!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去把她抓起来!抓起来啊——!!!”林婉儿状若疯魔,哭喊尖叫,指甲在锦被上抓出刺耳的声响。
红玉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看着林婉儿这癫狂失态的模样,再想起侯爷方才关于“流言”的警告,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她的脊背。这林姑娘……怕不是真的被吓疯了?这要是闹到侯爷面前……
“碧荷!按住姑娘!我去禀报侯爷!”红玉当机立断,也顾不得身上狼藉,转身就往外跑!必须尽快让侯爷知道!林姑娘疯了!再这样下去,整个后罩房都要被她拖下水!
红玉跌跌撞撞冲出寝殿,朝着书房方向疾奔,心慌意乱之下,连廊下角落那个佝偻着背、依旧在“卖力”擦拭廊柱的靛蓝身影都无暇顾及。
云冰翎手中的细棉布稳稳地拂过冰冷的朱漆廊柱,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蜡黄麻木的脸上,汗水混着灰尘滑落。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漾开。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淬骨知心》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那缕顽强穿透重围的“画骨”药烟,是她特意在药罐将沸未沸、药性最烈、气味最刁钻时,用破蒲扇对着风口方向,极其短暂、却异常精准地扇出的几缕。风向、时机、药性挥发点……缺一不可。
成了。
寝殿内林婉儿歇斯底里的哭喊尖叫,如同背景的锣鼓,敲响了混乱的序章。
* * *
沧澜院书房。
沉重的紫檀木门紧闭,却依旧隔绝不了外面隐隐传来的混乱尖啸。顾承渊端坐于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军报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眉心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烦躁的心绪。
影七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静立一旁。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砰!”书房门被猛地推开!红玉头发散乱,衣衫前襟沾着黏腻的燕窝,脸色煞白,带着哭腔踉跄着扑了进来!
“侯爷!侯爷不好了!林姑娘……林姑娘她……”红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和奔跑而尖锐变调,“姑娘她……她又发作了!打翻了燕窝,说……说闻到阿丑煎药的毒味……要毒死她!她……她疯了一样!奴婢……奴婢实在按不住了!求侯爷快去看看吧!”
“毒味?”顾承渊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眼中寒光爆射!他霍然起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又是那个阿丑?!”
“是……是……”红玉哭诉道,“姑娘一口咬定是阿丑煎药的味道……说……说就是那味道害死的李嬷嬷……现在要来害她……奴婢……奴婢实在……”
顾承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婉儿的歇斯底里他早己不耐,但“毒味”二字,却如同毒刺,狠狠扎进他紧绷的神经!尤其是……联想到李嬷嬷那诡异的暴毙!
他大步流星冲出书房,影七无声跟上。红玉连滚爬爬地跟在后面。
刚出书房门,那股混乱的尖叫哭嚎便清晰刺耳地传来!顾承渊眉头拧得更紧,脚步更快。
就在经过回廊转角,即将踏入通往寝殿的月亮门时——
顾承渊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如同最敏锐的猎豹,骤然停住!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深邃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回廊角落那个佝偻着背、正“惊恐”地缩在柱子旁、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细棉布的靛蓝身影——阿丑!
她显然被寝殿传来的恐怖尖叫吓坏了,蜡黄的脸上布满惊惶,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知所措。
但顾承渊的目光,并未在她惊恐的脸上停留太久。
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了她脚边不远处——廊柱下方,靠近墙角踢脚线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
那里,放着一个敞开的、劣质的草纸包!里面是几味干枯廉价、再普通不过的药材:干姜、陈皮、酸枣仁、甘草……正是孙府医开给她的“驱寒散”和“安神汤”的药材。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带着铁锈般腥冷苦涩的诡异药味,正从那草纸包中幽幽散发出来!那味道……极其独特!极其刁钻!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穿透了回廊清冷的空气、远处寝殿的尖叫、甚至他书房的沉香气息!
这味道……与李嬷嬷暴毙那日,弥漫在粗使院空气中的……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腥气……何其相似!
更与此刻,从寝殿方向隐约飘来的、林婉儿疯狂哭喊的“毒味”……隐隐呼应!
顾承渊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跪在身后、正因他骤停而茫然抬头的红玉!
“这药!”他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滔天的怒火,每一个字都砸在红玉的心尖上,“是你让她放在这里的?!”
“药?”红玉顺着顾承渊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包敞开的廉价药材,脑子“嗡”的一声!她记得!这是孙府医给那贱婢的!她明明警告过她只能在最下等灶房煎!这腌臜东西!竟敢把药渣子带到主院廊下来?!
“侯爷!奴婢……奴婢……”红玉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辩解,“奴婢吩咐过她……只准在下等灶房煎……定是……定是这贱婢偷懒!存了腌臜东西在这里!奴婢……奴婢这就……”
她急于撇清,慌乱之下,竟不假思索地扑过去,伸手就要抓起那包敞开的药材,想将这“罪证”远远丢开!
“别碰——!”影七冰冷急促的警告声如同惊雷炸响!
晚了!
红玉保养得宜、戴着银镯子的手指,己然抓起了那包敞开的药材!几片干枯的陈皮和甘草碎屑,沾上了她修剪圆润的指甲。
就在她手指接触到药材的瞬间——
一股极其细微、却如同毒蛇噬咬般的尖锐刺痛,猛地从她指尖传来!
“啊!”红玉短促地痛呼一声,下意识地缩回手!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尖,赫然被一根极其细小、几乎看不见的、混在药材里的尖锐枯枝(实为某种带刺草茎的硬化尖端)刺破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红点!一滴细小的血珠,正缓缓渗出!
那点微小的刺痛,本不值一提。
然而,就在血珠渗出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寒冰刺入骨髓的麻痹感,伴随着剧烈的恶心眩晕,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从指尖那微小的伤口处,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呃……”红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痛苦和极度惊骇的闷哼!她手中的药材包“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里面的药材散落出来!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她想说话,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
“噗通!”
红玉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西肢诡异地抽搐着,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溢出白沫!脸上迅速泛起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她死死地瞪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死死地盯住地上那几片散落的、沾染了她血迹的陈皮!
死寂!
整个回廊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寝殿方向的哭喊尖叫似乎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冻结,死死钉在地上那具抽搐痉挛、迅速失去生机的躯体上!
顾承渊站在原地,玄色衣袍在死寂中无风自动。他脸上的阴沉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骇、暴怒和更深沉恐惧的冰寒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从地上红玉迅速灰败的尸体,缓缓移向墙角那个早己吓得在地、如同烂泥般抖成一团、涕泪横流的靛蓝身影。
阿丑。
她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老鼠,蜷缩在柱子下,双手死死抱着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恐怖的景象活活吓死。
空气中,那股带着铁锈腥冷的诡异药味,混合着新起的血腥气,如同最阴毒的诅咒,无声地弥漫开来。
影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红玉尸身旁,蹲下身,戴着特制皮套的手指极其迅速地在那散落的药材中翻检。片刻,他拈起一小片沾染了血迹的陈皮,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又用一根银针极其小心地刺入红玉指尖的伤口。
银针拔出时,针尖赫然泛着一种极其诡异的幽蓝色!
影七猛地抬头,看向顾承渊,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侯爷!是毒!剧毒!见血封喉!药渣……被人动过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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