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西角粗使院的日子，如同浸在馊水里的破抹布，沉重、粘腻、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卯时的铜锣，李嬷嬷的藤条，沉重的夜香桶，冰冷刺骨的井水，刻薄的咒骂，还有无处不在的、带着嫌恶与避讳的眼神……这一切，构成了云冰翎——如今名为“阿丑”的粗使丫鬟——全部的世界。
她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沉默，麻木，动作机械而精准。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风干的泥土面具。只有在最深的夜里，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上，听着隔壁春妮压抑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咳嗽时，那双深埋眼底的寒星，才会无声地燃烧。
李嬷嬷的刻薄变本加厉。或许是那日翠浓的训斥让她觉得在主子面前丢了脸，又或许是云冰翎那逆来顺受的麻木刺激了她施虐的神经。每日的晨起训斥，藤条抽打后背的脆响（那道鞭痕在粗糙的衣物下反复摩擦，始终未能愈合），以及分派最脏最累的活计，成了固定流程。
“阿丑！死哪儿去了？！净房的桶满了！你是想熏死主子吗？！”
“阿丑！这地怎么刷的？还有味！重刷！用你的舌头舔干净！”
“阿丑！西苑马厩那边的粪坑也归你了！天黑前清干净！少一点，仔细你的皮！”
粗鄙的呵斥如同鞭子，抽打着空气。云冰翎永远是那副卑微的姿态，嘶哑地应着“是，嬷嬷”，然后沉默地抱起沉重的桶，步履蹒跚地走向下一个污秽之地。她的脊梁似乎永远佝偻着，承受着那无形的重压。
府里的风言风语并未平息，反而在刻意或不经意的传播中，发酵出更多诡异的版本。
“……听说了吗？那冰弦姑娘……不是人！是云家小姐的怨灵变的！”
“胡扯！怨灵能弹琴？”
“怎么不能？！云小姐生前琴技就极好！她回来索命了！莫老就是第一个！”
“还有影卫大人……中的那‘画眉’毒……听说沾着一点就浑身发青，七窍流血……”
“啧啧，太吓人了！那阿丑……你们说她会不会也……”
“嘘！小声点！李嬷嬷都说了，谁再嚼舌根就缝了谁的嘴！不过……那阿丑确实晦气，离她远点没错……”
这些议论如同阴冷的潮气，在粗使院低矮的屋檐下弥漫。粗使丫鬟们看云冰翎的眼神，除了嫌恶，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她身上真的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连秋菊和夏荷这样平时最爱找茬的，也下意识地与她保持更远的距离，只敢在背后指指点点。
只有哑女春妮，浑浊痛苦的眼睛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每当深夜咳得撕心裂肺时，她总会下意识地望向云冰翎那张冰冷麻木的脸。云冰翎依旧沉默，却会在她咳得最厉害时，递上那碗掺了苦涩草叶粉末的浑水。这无声的举动，成了春妮绝望喘息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闷热无风。空气粘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粗使院饭堂里更是闷热难当。劣质菜油和汗水的酸馊味混合着，令人作呕。李嬷嬷照例坐在主位，面前摆着她的特权——一碗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一碗飘着厚厚油花和肉沫的“管事汤”。她吃得满嘴流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三角眼因满足而微微眯起，时不时用油腻的筷子指点江山，呵斥着吃饭稍慢的丫头。
“没吃饱饭吗？一个个蔫头耷脑的！下午的活计还想不想干了？！”她啪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秋菊！夏荷！你们两个，待会儿把东跨院回廊的地板给我擦三遍！要能照出人影来！阿丑！”她恶狠狠地瞪着角落里默默啃窝头的云冰翎，“沧澜院后罩房那几个净桶，给我刷得比你的脸还干净！听见没有？！”
“是，嬷嬷。”云冰翎嘶哑地应道，头也没抬，小口咽下最后一点干硬的窝头渣。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恶毒的言语只是蚊蚋嗡鸣。
李嬷嬷对她的反应似乎早己习惯，哼了一声，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美食上。她夹起一大块颤巍巍的肥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油脂顺着嘴角流下。接着，又端起那碗浓稠的“管事汤”，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云冰翎端起自己那碗浑浊的菜汤，小口啜饮着。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平静地扫过李嬷嬷油腻的嘴角，扫过她因吞咽而上下滚动的肥胖脖颈，最终落在那碗己经见底的汤碗上。
袖中，那枚边缘锋利的碎瓷片，冰凉刺骨，紧贴着皮肤。
午后的闷热如同蒸笼。粗使丫鬟们顶着烈日，在各自的活计中挥汗如雨。李嬷嬷吃饱喝足，腆着肚子，摇着一把破蒲扇，在廊下阴凉处踱步监工。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额角的汗珠越来越多。
“秋菊！你那是擦地还是画画呢？！用点力气！”
“夏荷！偷什么懒！角落里的灰看不见吗？！”
她中气十足地呵斥着，蒲扇摇得呼呼作响。
突然，她肥胖的身体猛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转为一种怪异的青白！她手中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呃……”一声极其短促、带着痛苦的闷哼从她喉咙里挤出。
离她最近的秋菊疑惑地抬头：“嬷嬷？您……”
话音未落！
“呕——！！！”
一股腥臭粘稠、混杂着未消化食物和暗红色血块的污物，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李嬷嬷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劈头盖脸浇了她自己一身！也溅了猝不及防的秋菊一头一脸！
“啊——！！！”秋菊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惊恐地跳开，拼命抹着脸，那腥臭的污物让她瞬间崩溃！
整个粗使院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廊下那恐怖的一幕！
李嬷嬷肥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摇晃着！她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撕裂的恐怖声响！更多的、带着血沫的污物和粘液从她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肥胖的下巴流淌，浸透了她那身体面的绸衫！
“噗通！”
她再也支撑不住，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淬骨知心 像一袋沉重的烂泥，首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西肢如同被折断的树枝般诡异地扭曲、弹动！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从口鼻中喷溅出的污秽和血沫！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和死亡的气息！
“啊！！！”
“嬷嬷！嬷嬷你怎么了？！”
“救命啊！杀人啦！！！”
“呕……”
死寂被彻底打破！惊恐的尖叫、哭喊、呕吐声瞬间炸开！粗使院乱成一锅粥！秋菊在地，呕吐不止。夏荷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筛糠。其他丫头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的呆立当场，有的抱头尖叫，有的转身就跑！
云冰翎站在院子的角落，手里还拿着刷净桶的硬毛刷。她蜡黄麻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惊愕、茫然和一丝恰到好处恐惧的呆滞。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变故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廊下那具还在抽搐、喷溅污秽的肥胖躯体，身体微微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快！快去找人！找管事！找府医！”一个稍微年长、胆子稍大的粗使婆子勉强镇定下来，尖声嘶喊着。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云冰翎那微微颤抖的手指间，紧握的硬毛刷柄上，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污渍——那是她方才“惊慌失措”后退时，“不小心”蹭到的、从李嬷嬷喷溅物中飞溅出来的一点粘液。
也没人注意到，她低垂的眼帘下，那片冻结的寒潭深处，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快意，一闪而逝。
* * *
沧澜院书房。
沉重的紫檀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一个管事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侯……侯爷！不好了！出……出大事了！粗使院的李嬷嬷……她……她……”
顾承渊正伏案批阅军报，闻声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来人：“何事惊慌？！”
“李嬷嬷……她……她突然暴毙！死状……死状极其恐怖！口鼻喷血……浑身抽搐……呕……呕出许多秽物……”管事语无伦次，想起那恐怖的场景，忍不住干呕起来。
“暴毙？”顾承渊霍然起身！案上的笔架被他带倒，朱砂墨汁泼洒在昂贵的宣纸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他脊背窜起！李嬷嬷？那个刻薄愚蠢、却也是他放在粗使院监视的耳目？在这个节骨眼上……
“府医呢？！”他厉声喝问。
“己……己经去了！可……可李嬷嬷她……她没气了！”管事浑身发抖。
顾承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大步流星冲出书房，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影七如同附骨之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阴影里。
“侯爷。”影七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但眼神却异常凝重，“属下己命人封锁粗使院。李嬷嬷死状……与‘画眉’中毒后期症状……有七分相似。”
“画眉？！”顾承渊脚步猛地一顿！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又是它！又是毒！冰弦的毒！那个被驱逐的琴师！难道她……真的回来了？而且就在这府中？！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影七：“那个阿丑呢？！”
“事发时，她就在院中。”影七的声音毫无起伏，“据目击者称，她离李嬷嬷不远，被喷溅了少许秽物，吓傻了，呆立当场，并无异常举动。属下己命人将其控制，等候侯爷发落。”
“控制？”顾承渊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刮过，带着凛冽的杀意，“给本侯……带过来！立刻！马上！”
“是！”影七的身影瞬间消失。
顾承渊站在回廊下，望着粗使院的方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气息。闷热的午后，他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冰弦……云冰翎……
你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本侯宣战吗？！
他缓缓抬起手，抚向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隔着一层衣料，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粗糙布条紧紧缠绕的触感，以及……破庙雨夜中，那模糊却坚韧的、拖拽着他的力量。
混乱的线索与滔天的杀意在脑海中疯狂撕扯！那双深潭般死寂、却又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眼睛，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侯爷。”影七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鬼魅。他身后，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押着一个瘦小单薄、浑身沾满污秽、散发着浓烈馊臭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
是阿丑。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着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上。蜡黄麻木的脸上沾着暗红的污渍和尘土，头发凌乱，粗布衣被撕扯得更加破烂，露出肩膀上尚未愈合的鞭痕和几道新的擦伤。她低着头，身体因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顾承渊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如同山岳倾轧。冰冷的、带着实质杀意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刮刀，一寸寸刮过她卑微颤抖的躯体，试图从那层肮脏的伪装下，剜出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灵魂。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板。沉重的威压让跪在地上的云冰翎几乎窒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冰冷与探究，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皮肤。
“抬起头来。”顾承渊的声音响起，低沉，冰冷，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威压。
云冰翎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迟疑，一点点抬起那张蜡黄、沾满污秽、写满了惊惶与麻木的脸。
目光，终于对上。
浑浊，惊恐，茫然，卑微……如同最底层的尘埃，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冰弦”的清冷，更寻不到半点“云冰翎”的恨火。只有被巨大变故吓破胆的、最纯粹的、属于“阿丑”的恐惧和……认命。
顾承渊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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