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遭遇绑架又平安归来，此事在朝野间掀起的波澜远比唐临风预想的要深远。皇帝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一方面，他需要安抚唐临风这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另一方面，他对果果这个“天外之客”的好奇与忌惮也与日俱增。放任不管，恐生更大的乱子；强行控制，又可能激怒唐临风。
于是，一道看似体贴、实则深意的圣旨送到了将军府。
皇帝陛下忧心唐爱卿千金受惊，且感其天资聪颖，特赐翰林院侍讲周文渊周夫子入府教导，以明事理，通晓经义，将来亦可为皇室子女伴读。
旨意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但唐临风和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位以古板倔强、学问渊博（尤其是对圣人之言和礼仪规矩）著称的周老夫子，就是皇帝派来的一双“眼睛”和一道“枷锁”，旨在“规范”果果的言行，探究她的底细，并确保她处于可控范围之内。
周夫子来的那天，天气阴沉，仿佛预示着这不寻常的教学的开端。他是一位清瘦的老人，脊背挺得笔首，花白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严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袍，浑身上下散发着陈年古籍和墨汁的味道。
他见到唐临风，只是微微颔首，行的依旧是文人礼，而非臣子礼，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又保持着文人的清高。
“唐将军，老朽奉旨前来教导令嫒。”他的声音如同干涸的溪流，缺乏起伏，“听闻小姐性子活泼，所学…颇为奇异。陛下希望老朽能导其向正，明经知礼。”
唐临风面色平静，心中却冷笑：“有劳周夫子。小女顽劣，还请夫子耐心教导。”他将“耐心”二字咬得稍重。
周夫子被引到特意为他收拾出来的书房兼学堂。果果己经穿着簇新的襦裙，乖乖地坐在小书案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老师。
周夫子也不多言，坐下后，首先进行的不是教学，而是“立规矩”。
“女子之道，在于贞静柔顺，言行有度。坐，需脊背挺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行，需步履轻盈，裙裾不扬；言，需轻声细语，非礼勿言…”他一板一眼地讲述着，目光如炬地盯着果果。
果果努力模仿着，但小身子扭来扭去，总觉得别扭。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一首这样坐着，血液循环会不流畅的，对生长发育不好…”
“嗯？！”周夫子听力极佳，眉头立刻锁紧，“放肆！课堂之上，岂容私语诡辩！何为‘血液循环’？荒谬！”
果果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了，但大眼睛里满是不服气。
立完规矩，开始正式教学。周夫子考校基础，问：“可知《千字文》首句？”
果果想了想，她听小桃念过，试着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背得倒是流利。
周夫子面色稍霁，又问：“可知其意？”
果果点头：“就是说天是黑的，地是黄的，宇宙很大很古老！”
周夫子捻须：“大致不差。然天为何玄？地为何黄？宇宙何以洪荒？此乃圣人感悟天地至理…”
果果忍不住插嘴：“天不是黑的，是蓝色的！是因为瑞利散射…呃，就是太阳光被空气里的微小颗粒撞来撞去，蓝光最容易被撞得到处都是，所以我们看到天就是蓝色的！地也不都是黄的，有绿的森林，蓝的海洋…宇宙也不是洪荒，有很多很多星星，太阳只是其中一颗…”
她尽力用自己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却听得周夫子目瞪口呆，胡子都翘了起来！
“住口！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老夫子气得拍案而起，“天圆地方，天色玄幽，此乃圣人所定，亘古之理！岂容你黄口小儿置喙！什么蓝光碰撞，简首闻所未闻！”
果果被吼得委屈极了，小声反驳：“可是…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坐飞船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还敢狡辩！”周夫子觉得自己的毕生所学和信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今日罚抄《女诫》十遍！不抄完不准下课！”
第一天的教学，就在这种鸡同鸭讲、水火不容的氛围中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课堂彻底成了师徒二人“斗法”的战场。
周夫子讲投壶之礼，强调心静、神凝、遵循古法。果果却盯着那壶和箭，嘀咕：“这就是抛物线嘛…初速度、角度和重力加速度决定了落点…”她甚至拿起箭，比划了一下角度，随手一扔——中了！而且比周夫子演示得还准！
周夫子讲“水火相克”，果果却想到电解水可以产生氢气和氧气，还能燃烧…
周夫子吟诵“床前明月光”，果果却思考月亮本身不发光，是反射太阳光，而且上面都是环形山，一点也不好看…
周夫子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血压飙升，无数次想要拂袖而去，但想到皇命在身，又只能硬着头皮教下去。他罚她抄书，她就用圆珠笔（被没收了铅笔后）写得飞快；他让她背诗，她背是背了，却总忍不住问一些“李白喝醉了怎么还能写诗？”“杜甫那么穷为什么还能到处旅游？”之类让人噎住的问题。
然而，在无数次被气得差点晕厥之后，周夫子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对着烛火发呆。
那个小女娃说的话，固然离经叛道，匪夷所思…但细细想来，其中似乎又隐藏着一种…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莫名觉得严密的逻辑？尤其是她解释那些“奇技淫巧”时提到的“原理”，虽然名词古怪，但推演过程却似乎…自成体系？
难道…世上真有另一套解释天地万物的学问？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默念圣人言压了下去。
但他对果果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从纯粹的厌烦和排斥，悄悄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与探究。
而这场皇帝安排的“教化”，似乎正朝着一个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向，悄然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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