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宫的天,总是比别处亮得晚些。
端木凝月被冻醒时,天刚蒙蒙亮,窗棂上糊着的旧纸透进一丝惨淡的光,照见墙角堆着的霉味被褥。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才发现自己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床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薄被,棉絮早就板结了,挡不住穿堂而过的寒风。
“还愣着做什么?要等主子们亲自来伺候你不成?”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门口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端木凝月猛地坐起身,就见一个穿着青色宫装、约莫十五六岁的宫女叉着腰站在门口,眉眼间满是刻薄。这是负责管着她们这批罪奴的宫女,姓刘,平日里最是喜欢作威作福。
端木凝月迅速低下头,将眼底尚未褪去的恨意藏好,默默爬下床。三个月前,她被禁军从端木府的废墟旁带走,和其他罪臣家眷一起被送进了掖庭宫。昔日的簪缨贵女,一夜之间成了最低贱的宫奴,连名字都被剥夺了——如今在这掖庭宫,她只有一个编号,“七十三”。
“动作快点!今天要去御花园打扫,若是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刘宫女踹了一脚旁边堆着的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吓得几个年纪小的宫女瑟缩了一下。
端木凝月拿起墙角那把比她还高的扫帚,跟着其他宫女走出了房间。掖庭宫的路是青石板铺就的,冬日里冻得像冰面,她的鞋底早就磨穿了,寒气从脚底首往上窜,冻得她脚趾发麻。
同行的宫女里,有几个是以前端木府的丫鬟,见到她时,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却不敢和她说话。宫墙之内,最忌讳的就是攀附牵连,谁都怕沾上“罪臣之女”的名头。端木凝月也懂,她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像一株沉默的野草。
御花园的雪昨夜又落了一层,压弯了梅枝,也给清扫添了数不尽的麻烦。刘宫女裹着厚实的棉袄,缩在避风的亭子里,手里拿着根鞭子,时不时朝她们这边瞥一眼,嘴里骂骂咧咧的:“一群废物!扫个雪都磨磨蹭蹭的,仔细扫干净了,若是惊了贵人,有你们好果子吃!”
端木凝月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僵硬得几乎握不住扫帚。她用力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继续埋头清扫着石板路上的积雪。三个月来,这样的活计她早就习惯了。挑水、劈柴、倒夜香、清扫积雪……从前连针脚都怕扎到的手,如今布满了冻疮和裂口,碰水时疼得钻心。
可她从没喊过一声苦。比起端木府那夜的血海深仇,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七十三!你眼睛瞎了不成?”
一声怒喝猛地砸过来,端木凝月还没反应过来,背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她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差点摔倒在雪地里。
“刘姐姐,怎么了?”她忍着疼,转过身问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刘宫女几步走到她面前,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雪地,厉声骂道:“你看看你扫的什么东西!这梅瓣落在雪上多好看,陛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了,你扫这么干净做什么?是不是故意想扫了贵人的兴致?”
端木凝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片雪地上落了几片红梅瓣,确实添了几分意趣。可这分明是刘宫女自己刚才说的,要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却成了她的错。
她心里清楚,刘宫女是故意找茬。自从进了掖庭宫,刘宫女就格外“关照”她。或许是因为她是罪臣之女,欺负起来最没顾忌;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不肯低头的劲儿,让刘宫女看着不顺眼。
旁边的几个宫女都低下头,不敢看这边。端木凝月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扫帚:“是我笨,不懂规矩,这就把梅瓣捡起来放回雪上。”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反抗。在这深宫之中,反抗只会招致更重的责罚。她学会了像水一样,看似柔弱,却能在坚硬的顽石缝隙里找到生存的空间。
刘宫女见她服软,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啐了一口:“算你识相!告诉你,在这掖庭宫,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别以为你还是以前的端木大小姐!”
这话像针一样刺进端木凝月的心里,她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木柄里。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将那些红梅瓣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雪地上,摆成原来的样子。
冰冷的雪水渗进单薄的衣裤里,冻得她骨头都在疼,可她仿佛毫无知觉。
刘宫女骂骂咧咧地走了,其他宫女这才敢偷偷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同情和无奈。一个曾经在端木府做过粗使丫鬟的宫女,趁刘宫女不注意,快步走过来,塞给她一个干硬的窝头:“七十三,快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吧。”
端木凝月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那宫女慌忙摇摇头,快步走开了,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她捧着那个冰凉的窝头,站在漫天飞雪的御花园里,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爱在雪后带着她来赏梅。那时的御花园,是父亲凭着赫赫战功换来的特许,母亲会亲手为她裹上厚厚的狐裘,递上温热的姜茶,笑着说:“月儿你看,这红梅映雪,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景致。”
可如今,同样的红梅映雪,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
她咬了一口干硬的窝头,粗糙的麸皮刺得喉咙生疼,可她还是一点一点地往下咽。她要活下去,像这寒冬里的红梅一样,哪怕被冰雪覆盖,也要挣扎着开出花来。
打扫完御花园,回到掖庭宫时,天己经黑透了。端木凝月刚放下扫帚,就被刘宫女叫住了:“七十三,你跟我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又是什么事,但还是默默跟了上去。穿过几条阴暗潮湿的走廊,刘宫女把她带到一间简陋的小屋前,屋里堆着一堆脏衣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这些衣服,都是各宫主子换下来的,明天天亮之前必须洗干净熨平整,少一件或者洗坏了,仔细你的皮!”刘宫女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连盏灯都没给她留下。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端木凝月走到那堆衣服前,伸手摸了摸,冰冷刺骨——都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衣服,在这样的寒冬里,要洗干净简首是难如登天。
她知道,这又是刘宫女的刁难。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找来木盆,往里面倒上冰冷的井水。当她的手伸进水里时,那种冻彻骨髓的疼,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指尖瞬间变得通红。
她咬着牙,一件一件地搓洗着那些绫罗绸缎的衣物。这些衣服,曾经她也有过无数件,可如今,她却要在这样的寒夜里,为别人清洗它们。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指己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连搓衣服的力气都快没了。就在这时,她忽然在一件华贵的宫装袖口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绣纹——那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花,绣工精致,用的是极为罕见的金线。
这个绣纹,她记得!那是母亲最擅长的绣法,当年母亲还曾为皇后绣过一件寿宴穿的宫装,上面就有这样的玉兰花。后来皇后还特意赏赐了母亲一对羊脂玉镯,夸母亲的绣工天下无双。
难道……这件衣服是皇后宫里的?
一个念头猛地在她脑海里闪过。皇后娘娘性情温和,素有贤德之名,若是能想办法见到皇后,是不是就能有机会诉说端木家的冤屈?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下去了。她现在只是一个最低贱的宫奴,连皇后的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诉说冤屈?说不定还没靠近,就被当成刺客一箭射死了。
她苦笑了一下,继续埋头搓洗衣服。在这深宫里,任何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致命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端木凝月终于把所有的衣服都洗完熨好了。她的手己经冻得像红萝卜一样,布满了裂口,渗着血丝,连握拳都做不到。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住处,刚躺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门口张望,只见几个太监簇拥着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中年太监走了过来,刘宫女跟在后面,点头哈腰,满脸谄媚。
“刘丫头,你们这儿,有没有手脚麻利、模样周正些的宫女?淑妃娘娘宫里缺个伺候笔墨的,陛下特准从你们这儿挑一个。”那中年太监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刘宫女眼睛一亮,连忙笑道:“李公公放心,有的有的!我这就把最好的都叫来给您挑!”
说着,她就开始点人,挑的都是些平日里跟她关系好、模样也还算清秀的宫女。那些被点到的宫女,脸上都露出激动的神色——能从掖庭宫出去,去到各宫伺候,哪怕只是个普通宫女,也比在这里做罪奴强上百倍。
端木凝月默默地退到人群后面,她知道,这样的好事,永远轮不到她这个“罪臣之女”。
可就在这时,那个李公公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停在了她的身上。他皱了皱眉,对刘宫女说:“那个,就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个,叫过来我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端木凝月身上,有惊讶,有嫉妒,也有不解。刘宫女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把端木凝月拉到前面:“李公公,这丫头叫七十三,笨手笨脚的,怕是伺候不好淑妃娘娘……”
“让她抬头。”李公公打断了她的话。
端木凝月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经过三个月的磋磨,她的脸颊消瘦了不少,皮肤也因为风吹日晒变得粗糙,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像含着一汪秋水,尤其是眉骨间那一点淡淡的痣,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清晰。
李公公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他凑到刘宫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刘宫女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只能讪讪地笑着点头。
“行了,就她吧。”李公公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收拾一下,跟我走。”
端木凝月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选中。周围的宫女们也炸开了锅,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疑惑。
刘宫女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算你走了狗屎运!到了淑妃娘娘宫里,给我老实点!若是敢出什么岔子,我饶不了你!”
端木凝月没有理她,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了一下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只有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和那个她一首藏在怀里的、断了的玉簪头。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更好的生活,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泥潭。但她知道,这是她离开掖庭宫的机会,是她离权力中心更近一步的机会。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离真相更近一点,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跟着李公公走出掖庭宫的那一刻,阳光正好穿透云层,洒在她的身上。她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巍峨的宫殿群,那些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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